时年羽国大旱,雁王登上高台,行祭祀之礼,祈愿风调雨顺。一连三日不饮不食,天地为之所感。云浪翻涌,遮天蔽日,自云中飞下碧尾凤凰,其羽翙翙,其鸣锵锵,能言人语、幻人身,自言名为策天凤,感其诚心,行云布雨,解羽国之急。雁王以师礼尊之。
——《志异录·羽国卷》
你要死了。策天凤说。
上官鸿信听到时并不感到诧异。他顿了顿手,从奏折里抬起头来,望见倚在窗边的绿衣人。殿外植满梧桐,初夏时节花开烂漫,如同掬住一院紫云。花窗的格纹散在他碧色衣衫,素淡的袖摆上便绽出了许多凤凰花。光影拆分他的身形,在暮春浮动的一点花气里,他隐秘而静默地燃烧。
你确实要死了。策天凤重复一遍。
知道了。上官鸿信点点头。有些事我得尽快去安排。
策天凤略略偏头,半张脸看不分明,强烈的日光遮盖了他大部分表情。不过,料想他定是在皱眉。
不想活下去吗?
不想。
上官鸿信回答道。
他干脆投了笔,推开满桌奏章,弄出些动静。策天凤回过头来看他。年过不惑的君王鬓边已有了星点白发。他握权多年,早非昔日主少国疑的傀儡皇帝,气度越发雍华。
雁王,美姿仪也。多年前史官便在未成稿的史书中如此书写。但他们看不见雁王眉宇间的戾气,这是他少年时为争权思虑太过的显症。所谓慧极必伤。
你说,这世上真有地府吗?上官鸿信问道。
有。
他问得平淡,策天凤答得敷衍。几多年来他们的交流寡淡如水。
我会遇到什么?
策天凤抬眼看他,阳光消弭了岁月的痕迹,上官鸿信看起来仿佛还很年轻。
你会渡过忘川,洗去今生的记忆,然后投入轮回。
我会见到霓裳吗?
策天凤罕见地停顿,但他开口时依然不留丁点希望。
不会。
冥府只能独行。你不会遇到任何人。
原来如此。上官鸿信恍然大悟。所以生和死,对我来说本没有差别。
他看向策天凤:你早就知晓,何必多此一问。
策天凤却不看他,目光转向窗外繁花,即使在光下他的眼睛也是冷阴阴,冰云似的一张脸,从未有半点融化。他在羽国的宫室里生活了二十年,依然不曾沾染半点人间烟火。
连笑一笑都不会的、高傲的凤凰。
对你来说,这只是一瞬间吧。上官鸿信抓住策天凤的手。很难想象,浴火涅盘的凤凰摸起来是玉质的冰凉。
策天凤懒得挣扎,他看着上官鸿信抓握的地方,让那一处的肌肤逐渐灼热,很快就到了难以承受的限度。上官鸿信的掌心烫出了水泡又破裂,烧融的皮肉传来被炙烤的焦烈气味。
上官鸿信笑着不松手,好像这只是策天凤跟他玩的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把戏。
反正我要死了。他无所谓地靠近,鬓发浸染的沉香倾吐在策天凤鼻尖。我倒希望是你杀我。
你不是从不杀生么,碧尾凤凰?
虽然无数人因你而死。
你该放手了。策天凤说。
他收回腕间燃烧的羽毛。
上官鸿信摇头,轻而缓,一字一顿。
我绝不放手。
紧握的手流出脓血,弄脏了策天凤的衣袖,狡猾地钻入袖口,顺着小臂一路顺流。策天凤再三皱眉,终是挥手治好了上官鸿信的伤。但凡人的污血已经留在他身上,带来逐渐凝结的干涩感。
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上官鸿信说道。
羽国的君王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本该如骄阳般灿烂。可惜,他的眼里浮起一层静默的雾霭,死气沉沉,暮色不可阻挡地侵吞了所有光明。
他猛地掐住策天凤的脖子,十指咔咔作响,穷尽力气。策天凤被压倒在锦榻上,摒弃呼吸,面色自如。
你杀不了我。他淡淡说道。
上官鸿信掐得更紧,鲜血冲红了他的眼睛。
是,我杀不了你。你是凤凰,刀枪不能伤,水火不能侵。我不能杀你,我还要仰仗你。为了羽国,我向你祈求风调雨顺,驱除瘟疫,平息战乱。这些你都做到了,你做得很好。可是如此强大的你,为什么……为什么唯独有一件事你做不到。
你不能让死人复活。
那是代价。策天凤说。
她是自愿献祭的。
别说了。
为了你。
别说了!
策天凤无视他的痛苦,冷酷地说下去。
一个身无根基的皇子刚被扶上帝位,羽国就遭遇连年大旱,全国上下都引为不祥之兆。想要保住他的性命,就要保住他的帝位。换作是你,要如何稳固民心?
她只是选了最快捷的方法。
牺牲。
上官鸿信冷笑起来,他发怒时仍有少年时的疯狂。策天凤心中一凛,胸中忽有股沉坠之感。二十年不是毫无分量,尤其是面前这个人很快就要死去的时候。
你不是凤凰吗?
他挑起策天凤的下颌,端详他无可挑剔的面容。
多么高傲啊。几百年来羽国的献祭都不曾让你抬一抬眼皮。为什么偏偏到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你就忽然显灵要下凡?如果你不出现,霓裳本不必去死的。
我不出现,你们都会死。策天凤说道。
是啊。我们都会死。人终有一死,不过早晚。可你不会,你还会继续活下去。你还有漫长的寿命,没有人可以报复你。我们是被你踩在脚下的蝼蚁。羽国算什么?君王又算什么?对你来说,只是一眨眼发生的事情。
但我的一切,都已被你灼烧殆尽。
那又怎么样。策天凤反问道。
如果我不回应你,残忍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吗?
他注视着上官鸿信,以睥睨的眼神。上官鸿信渐渐松懈了手指。无能为力。他发狠得几乎拧断手指的力道不曾在策天凤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正如这二十年来他徒劳的杀意。
雁王者,翊地鹤王之子。姓上官,名曰鸿信。善谋略,性阴密,美姿仪也。少时敏慧,素有贤名,后继羽王,日渐偏执,习用干戈,以伐诸侯。百姓从之,而诸王视为暴君。
——《雁王本纪》
策天凤点起一炉沉香。僻静偏殿里毫无声息,因而连烟气的上流飘转都有了音律。香雾悬聚于穹顶,顺四角流下,即使开窗香气也不会减损。这是上官鸿信特意打造的香室。美其名曰,供奉神使。只要在香室里呆上片刻,沉香便会浸满衣衫,经久不会消散。偌大的羽国宫室里,携此香气的只有两人。
凤凰,和雁王。
说是敬意,本质不过监视,仅是手段温存了些。用锦缎包裹的刀锋不仍是刀么,刺破时依然致命。当羽国的宫人嗅到沉木香气时,她们恭敬地垂首,额头触及手背,施以帝王之礼,如同张目面对正午的烈日,不可直视。尽管那香气如旱季降下的甘霖,慈悲沐浴过她们的身体,她们对这位尊贵的神使却始终一无所知。
能够直视他面容的仅有一人。
雁王。
香燃尽了。策天凤以香灰的形迹观想命运。上官鸿信的死期决而不定,仿佛是一个圈套,诱入他更陷落的探索。天下万物在他眼中皆无所遁形,唯有上官鸿信的命数仍在云雾之中。
策天凤信手拨乱灰烬,沉香的余屑亲昵沾染在指尖。薄灰纤细,燃烧得十分彻底,没有一点杂质,捻动时滑腻如丝绸。
有时候,上官鸿信会用香屑为他清理金羽。
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再往前,他想起香室初初建成的样子。四面窗开,明光通透,满室的纱缦流光溢彩,一展展从顶上铺下来,说不尽的绚色。上官鸿信领他走进去,最后一面长幔适时落下。庄重的正红色绣满凤尾图样,色彩浓郁得几乎流溢,不由分说泼了他们一身。上官鸿信揭开纱缦,香室中央坐着一位王族贵女。纱帐蜿蜒在她脚下,从裙边流出千姿万彩。
她看向策天凤,而策天凤看向上官鸿信。
这是我的小妹,霓裳。
策天凤推开香室大门,他看见白石铺设的小径,碎石拼成多姿的莲花。从羽国各地移栽而来的古木投下巨大的浓阴,上官鸿信曾向他一一指过,每指一棵便问一句,可愿栖息?二十年里树木有死有活,空缺的位置被其他伸展的枝叶补上,仍是密不透风。因而上官鸿信也不曾再移来新的树木,不再问他,能否栖息。
空气里满盈湿意,乌云迅速铺遍了天际。风渐渐大,吹动宫人们的衣袖与裙摆。她们提起裙角,疑虑地对视。神使大人动怒了吗?她们窃窃私语。
不经意间,雨声细碎地落了一地。
上官鸿信召见大臣商议国事,回寝宫时地面已湿了一层。七月的羽国并非多雨的季节,唯一的症结——他朝远处遥遥一望,但见雨雾中林苑浓翠欲滴。呵,伟大的凤凰。上官鸿信不由冷笑。他无心施与的一点情绪便足以转换天气。上官鸿信让宫人们收了伞,独自走进雨里。雨水细细地飘过,漫卷周身,四下里剪出个干涸人形。似乎知道是他,雨势将歇未歇,只在叶尖凝了水滴,在他经过时漫不经心地下坠。
离林苑越近,人声便越少。策天凤的居处是羽国皇宫里不可亵渎的禁地。尽管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亲手所选,可每次踏入都有误入迷境的错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感到了陌生,也许那个人也同样。朝夕相对,却面目全非。
白石径走到一半,上官鸿信停住了脚步。一个念头朦胧地提醒他,已经没有必要走下去了。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是怪异的平静感。想起策天凤预言过的死亡,倒有几分视死如归的决绝之意。倘若这场雨是策天凤在与他告别,或许他的恨意可以熄灭一些。
但上官鸿信很快便醒觉,他的恨意对策天凤来说无关紧要,无法造成任何伤害。更为嘲讽的是,策天凤欣赏他的恨意。如果他没有这么深地憎恨策天凤,那他和其他顶礼膜拜的凡人就没有任何区别。正因为他的恨意,他嗜血的一念,才让神灵与凡人平等。策天凤为这一点荒谬的联系留在人间。
思及此处,上官鸿信静下心。恨又如何?他恨他,像一条活鱼憎恨剜鳞的刀锋,可刀锋怎会疼痛?望着自己流淌的血,却以为断裂的是对方,自作多情,自以为是,未免太过可悲。
暮色渐起,深林张起帷幕,掩住他,如同幼时母亲披上的衣。轻薄的一件旧袍,把陌生的世界包在外边。披着它,像野兽披着皮毛,血肉交融的安全。
但他终是要将它脱下的。
上官鸿信缓缓抬头,深碧的绿荫破出一处光亮。暮夜被撕开一道口,立在云端的凤凰翩然降落。上官鸿信目不转睛地凝望,这个二十年前震惊世人的神迹,在岁月流转中变得稀松平常。
你来了。
策天凤朝他颌首,眉眼与青衫一并吹皱,仍是当年乘风归去的仙姿。曾几何时,也为此心乱神迷过,但真正得到了,才发现掌中空无一物。眉眼如烟,袖摆似云,碧衣金羽不过清风,拂面而来,飘逸而去,不得驻留,终成虚妄。
我还有多少时间?上官鸿信向他探问天机。
策天凤沉默不语。他背过手,身形料峭,如同一把长剑嵌入石中。他的锋芒斩断了尘世的纠葛,在上官鸿信面前划出一道天堑。
我不知道。他最后如此说。
哦?上官鸿信不由惊奇。你也有拿不准的事情吗?
策天凤没有作答。在上官鸿信面前他一向无所不知,今天却表现得不寻常。
上官鸿信忽而一笑。
我懂了。
你终究还是动了心。
世上的事情既然发生,其后便有因果可循。好事不会无缘无故发生,坏事也必然存有蛛丝马迹。数百年来羽国举行了多少次凤鸣之祭,得到回应的又有几次?一场斋戒,一场祈愿,就足以换得神灵的眷顾?就算凤凰当真降世,哪次不是伴着皇子早夭的祸端?百年前羽国几乎为此灭国。如今重开旧式,我们到底有几分把握?公主,与其执着于虚无缥缈的希望,不如……逃吧,和鸿信一起。越远越好,以九界之广阔,总有一个地方可以栖身。为何一定要这仪式举行呢?公主,请三思!如果凤凰不来,鸿信和你,都是死路一条。
——《比鹏密信》
踏足香室,上官鸿信只觉得冰冷。自从那些精美的帷幔卸下后,无论沉香燃烧得如何热烈,都无法暖热空荡的宫殿。昔日为了迎接凤凰所织就的梧桐凤尾芙蓉牡丹,都随霓裳的离开而退败失色。上官鸿信命巧匠拆分丝帛,并入金丝银线重制一件五彩华裳,最外一件披挂便是正红凤尾的那一匹。赤色霞光笼在霓裳脸上,宛然如生。
布帛多年沾染凤息,即使停灵,霓裳的躯体也不曾腐朽,上官鸿信送别她时甚至觉得此时她脸色还更好些。他注意她的呼吸,怕她会轻微地眨眼,怕她任性在游戏,怕她一去不回。
不久前她还躺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苍白的脸亢奋微红。她带着不常见的兴奋,笑着说。
皇兄,我们真的做到了,一个新的羽国。我再没有遗憾了。霓裳会一直守着你,守着羽国……还有凤凰。哥哥,别伤心。若是有缘,总会再见的。
她说完了话,心满意足地阖眼,笑容倏然失掉颜色。
霓裳……霓裳!
他紧紧抓住她,想把她从黑暗里摇晃回来,但她固执得就像她的皇兄,说了没有遗憾,便一去不回。
阖棺前上官鸿信再一次测她脉搏,她确实是一点生息都没有了。
上官鸿信去求策天凤。尽管霓裳再三要他别去。
策天凤说,我已经宽限了十年。
上官鸿信感到了恐惧。
他逼自己直视策天凤的眼睛,强压心内的骇意。但可怕的念头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甩脱。
那……难道……
他没有说完,他已经懂了。电光火石间所有散失的线索统统涌入他的脑海,凤凰降世的神迹,霓裳的旧疾,游历羽国的冥医,从天而降的甘霖。雨水浸过他的身体,上官鸿信唯有窒息。
策天凤淡淡看着,如同面对他不为时间侵蚀的千年岁月,波澜不惊。
原来如此。
上官鸿信悲极,头脑反而冷静。
我自诩聪明,竟然没有发现。
策天凤却说:有时不那么聪明,对你更有好处些。
上官鸿信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可笑。
这么为我着想,我该感激你吗?感激你的宽宏大量,感激你拯救了羽国子民,感激你让我成为了雁王?我也想感激你,我可以比任何人都感激你,只要你拿走的是我的生命。
为什么是她?
祈愿的是我,呼唤的是我,为什么付出代价的是她?
她也祈愿了。策天凤说道。
祈愿我为你而来。
初见时,霓裳看向策天凤,而策天凤看向上官鸿信。
原来在那时便全错了。
上官鸿信停住脚步。
时过境迁,他依然无法呼吸。
他后退一步,目送策天凤走进去,清瘦的影子陡峭地立着,无论如何他攀不过这座高峰。香气堪堪擦过他的衣领,未及挽留便彻底脱离。策天凤站在香室中央,仍是十年前的形貌。一场往事对上官鸿信的鞭笞。当时他是怎么逃离这里的?上官鸿信不记得了。也许他根本没有逃走,在策天凤无情的注视下,他从未有一刻喘息的自由。
我还是很想杀死你。上官鸿信说道。尽管我无法做到。
我知道。策天凤说。
如果你能做到,我并不介意。
他抬眼,双目澄澈如琉璃,千万个黑夜的寒星掩在里面,不知有多深的夜色。
我厌倦了。
你厌倦什么?
策天凤忽然伸手整了整衣摆,真像是累了,他倾斜而坐。香意从他袖下穿过,像是经过树林的微风。凤凰的羽翼挥动而过,萌发碧绿的生机。
你们的愿望。
你是凤凰,来去自如。我可没有给你套上锁链。我没那个本事。上官鸿信冷嘲热讽。
这倒未必。策天凤说。
刚刚还满是自信,认定我已动心的人,不正是你么。
上官鸿信笑意更冷。
你是想说,这二十年来,你是为了我才留在羽国的?
还有别的解释吗?
策天凤重添一炉新香,以享供奉。香气洗濯他的尾翼,让每一片羽毛都灿然生光。
我应该教过你,如果排除所有错误的可能,剩下的便是真实。
既然如此……老师,我一向敬重你,所以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铭记在心。你也教过我,目的从来不需要复杂。你不无辜,但也不是罪魁祸首。如果你当真爱我,你只需要说出口,放任我的恨意有何必要?让我忘却过去,对你来说是比抬一抬手指还要容易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这么做?你用十年筑牢我的感情,再用十年去摧毁它,你到底想看到什么?
哦?你认为始作俑者不是我?
这跟我想杀你不冲突。
那么,你找到方法了吗?
没有。
当真?
我说过,我杀不了你。
不做任何努力便放弃了吗?
你很想被我杀死吗?
上官鸿信踏进一步。
可惜……没有时间了。
隔着烟雾,策天凤的神情晦暗未明。
似有一瞬的失落,却疑心看错。坚冰不会消融。
绝不会。
上官霓裳,雁王小妹也,生卒不详。喜着华裳。后染疾,多年不愈,既死,葬于霓霞之地。
——《羽宫杂事记》
夏日炎炎,煮茶不失为消暑的好方法。偏殿里白气腾腾,茶汁翻腾着,在水面结出白沫。侍女用篦子小心撇去了,慢慢熄了火,经过茶漏注入宽口茶盅。赭色茶汤澄澈透亮,白瓷一映,日光下稠浓如浆。
上官鸿信等茶放凉,颇有耐心。自从得知自己时日不多,他反而生出许多闲情。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他对羽国的感情还没有强烈到非要活着不可的地步,有些事便渐渐放开,让鹭王接手。
雁王并无婚娶,也无子嗣。鹭王与他关系亲近,血脉算得正统,虽不是绝顶聪明,也可说是明君。最为重要的是,他对这个国家,尚怀有很深挚的真情。因而权力交接不算艰难,就连一向视众人愚蠢的策天凤,也没并未对雁王的决定作出异议。
虽然不知道这是否是他对将死者的宽和,不过,能得到一次,无异于从铁石里掘出一滴过去的眼泪。可谓是奇迹了。
茶香漫溢,上官鸿信随手翻起一本杂书,讲的是羽国引为传统的种种祭礼。最重要的自然是凤鸣之祭。这项古老的仪式是何时开启已不可考,仅仅通过祭师口耳相传至今,随着先人逝去、史料散失,流传下来的祭礼更多是一种形式,乱世时平息民愤,盛世时提振民心。在上官鸿信之前,两代羽王都在登基时举行了这一仪式,那时四海升平,场面不可谓不盛大。狂欢的民众点燃篝火,彻夜不眠,把所有黑夜化为白日,献给太阳以诉说信仰的忠诚。
但凤凰并没有来。
灯火熄灭,人群散去,独立高台的君王不曾等到神迹。
因此当上官鸿信走上祭祀高台时,台下端坐的诸侯仅是嗤笑。炽烈的阳光无情散射,龟裂大地如同着火,地面在呻吟,吐出树根下苦苦保存的水分,然后更枯竭地凝固。高台下跪拜的百姓睁大眼,脸上滴落的汗水成为土地唯一的滋润。这场祭礼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如果不成……如果不成,干旱带来饥饿,饥饿引起争斗,争斗造成杀戮,杀戮延伸,战乱再起。前十年流下的血付诸东流。
上官鸿信跪倒台上,俯首于华丽的织锦,精美的绣纹在他汗湿的脸上留下烙印。礼乐响起,轰然然,粉饰出一片太平景象。上官鸿信扪心自问,毫无虔诚。
会来吗?他在锦绣之下咬紧牙关。会来吗?随便什么神灵,只要他能下雨。无论什么,我都愿……
一声凤鸣响遏行云。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天际。
于是上官鸿信抬起头,乌云遮蔽了天空,电闪雷鸣中碧尾之凤穿破云层,辉煌降世。它的尾羽散射斑斓华光,将云彩凃染成霞。天幕在崩解,彤云团团坠跌,高飞的凤凰伸展长翼,从万千霞光中,雨水瀑布般喷涌而下。
天地间静得唯有雨声。
震惊之下只余狂喜。
于是上官鸿信忘了自己是否许下愿望。
他正分神,策天凤从正殿走过来,无声无息就到他身边。上官鸿信骤然清醒,手执不稳,茶水洒了半盏,奏章上的墨渍浸成一团。
茶香虽是清冽,但策天凤已从他身上嗅到一股兵伐血气。
一股血腥之气。策天凤不由皱眉。
抱歉。
上官鸿信虽说抱歉,面上却无分毫歉意。
时局动荡,难免要清理几股势力。
杀戮会让你死的更快。
上官鸿信微微一笑。
我杀他们,他们也杀我。很公平。
老师,你知道的,朝上总有些喜欢标新立异的大臣,提出些似是而非的理念逼人屈服。有时他们也知道这论点荒唐得可笑,但只要搬出羽国这面大旗,无理都成了有理。错了便是忠心耿耿、直言纳谏,若是对了,简直成了古今第一忠臣,恨不得给自己立一块功德碑,放在道路上给人瞻仰。至于这条路后人是否好走,反倒不管不顾。
从前我是羽王,我要做到一视同仁,所以我留着他们。但现在,我只是个握有权力的凡人,碍眼的人,我会一一除掉。
他们说了什么?
没什么。上官鸿信将墨染的奏折叠起。他们提出一个很趣味的问题。
如果我不再是王,你……还会眷顾羽国吗?
策天凤了然于心。
换言之,为了羽国,他们会反对继任的王。
他瞥一眼书桌,望见书上几个古怪的图样,又看向上官鸿信的脸。几多年来,他也学得一张相同的面具——没有情绪的寒冷容色。然而,越不可接近,越引人靠近。殿内垂首的侍女偷眼从袖里看他,身为近侍女官,她对帝王的倾慕已持续了很多年。
上官鸿信毫无芥蒂,索性把祭礼之书拿来给策天凤翻阅。
我一直很好奇。
他对策天凤从来称“我”,不称本王。
仪式成功需要什么条件?
侍女为策天凤献上另一杯茶。策天凤没有接。上官鸿信托住杯底,递送到他面前,他方才接过。为了掩饰凤凰不近人情的本性,上官鸿信以师礼尊之,才让种种不合常理的优待不至于动摇皇权。
毕竟在羽国,最尊贵的只有受凤凰庇佑的雁王,而非凤凰本身。
策天凤抿一口香茗,说:王室血脉,心意坚定。
上官鸿信挑眉:听起来不难做到。
策天凤神色平淡,补充道。
以及,我愿意。
上官鸿信忍不住深深吸气,温热的水雾吸进肺里,却是一片冰凉。
所以……当年你回应的是谁?
策天凤的眼睛转向他,瞳色被阳光照得极淡,毫无情绪。
毫无意义的问题。
向我祈愿的人会付出代价。
礼乐奏起的时刻,上官鸿信朝天跪拜行礼。他身后是乌压压的羽国臣民。霓裳披着斗篷,同跪在高台下,双掌合十,深深祈祷。
只要皇兄如愿、羽国平安,信女愿付出一切。
九天之上的凤凰听到他们的呼唤,几乎发生在同时。先一步许愿的人要付出代价,作为回报,策天凤将实现她的心愿。
策天凤不愿把话说得太透,重复香室里的蹉跎。
他说:你是唯一的例外。
上官鸿信紧抓杯盏的手指在颤抖。
因为霓裳帮我付出了代价,所以我可以对你尽情地许愿。
二十年过去了,事情越发变得荒谬。他望向策天凤,眼尾的每一道纹路都能挤出恨意。策天凤静静坐着,他那么平静,而上官鸿信那么痛苦地挣扎。
深殿里有风流动,穿过一道不深不浅的缝隙,发出空谷般幽邃的呼啸。那呼啸是沉寂的,消弭的,很快便到了底。但有没有落地,谁也说不清。
策天凤说:我想选的人是你。
我意已决。
——《祭书·手札》无名氏留笔
别这样说。
这让一切都更可笑了。
上官鸿信放下杯盏,不轻不重,只是闷响。
老师,你很擅长让我痛苦。怎么样,这会让你觉得好一些吗?看到我跟你一样寻不到出口,会不会有解脱之感?你制造我的伤口,然后每日撕开一点点,持之以恒地提醒我,我的失败。你喜欢我的绝望么?我可以给你更多。或许你可以试着珍惜,毕竟,你享受的时间不会太久。
谎言,并无必要。
策天凤予此回答,话语中的寒意凝成冰凌,在燥热暑气里彼此相击。初时听起来十分震慑,但对于听过二十年的上官鸿信来说,他只听到最后的融化。语言可以是利刃,但它伤不了聋子和死人。不巧上官鸿信死期将至,被渺茫的预言一装饰,再深的疼痛也显得朦胧。往日没有归处的隐痛忽然间有了去向,一齐奔向没有光影的沉默中。
你笑什么。策天凤说。
上官鸿信微微一愣。
我笑了吗?
释然的神情从他脸上散去,快得没有踪迹。策天凤用眼睛抓住了端倪,却没有证据来证明。
也许我想死。上官鸿信说。我之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老师,你知道我总是很舍不得你。
他深深看进策天凤的眼睛里,眸中一潭纯粹的金。
可是现在,我好像一点也不留恋了。
再多说几句吧。上官鸿信说。
把从前的事全部告诉我,再一次,重温我的愚蠢,让我知道我错得是多么离谱。让我悔恨,让我痛苦,让我知道一切无法挽回,再告诉我,你本来想选的人是我。
说啊。
他握住策天凤的手,细致地用掌心包裹。凡人的体温慢慢焐热皮肤,策天凤插翅难逃。
再多说几遍。
让我再绝望一点。
让我再恨你一些。
我很慷慨,你可以尽情享受我最后的时间。
因为等我死后。
你再也不能操纵我的喜怒。
如此强大的你,有不能做到的事情。
比如,让死人复活。
策天凤面色无波,说道:你太高看自己了。
上官鸿信有欲笑的冲动,这次他确确实实笑出声来。既不凄惶,也不苍凉,仅是平常的一笑。春风秋月,冬雪夏蝉,遇到了,便那么平常的一笑。
到现在我才知道,有个终点是件很安心的事。今生的一切就此终结,干干净净。难怪霓裳走时那么干脆。我的小妹在闭眼的那一刻就离开了,不再跟我有关。是我还没有停止思念,我记忆中存在的影子。
那你呢。他看向策天凤。我死之后,你会如何?
花费二十年培养一段深刻的恨意,却是一场徒劳无功的轮回。
老师,我都为你可悲。
呼啸的风声变大了,似乎就在耳边,长长地吹去,叹息缓慢得没有止境。华丽的宫室在摇晃,地基崩解于泥土之下,木梁颤落着木屑,一座危房岌岌可危。策天凤盯着桌边一缕遗漏的光影,杯盏发着一层莹润光泽,茶汤像是装在水晶杯里,极均匀地呈现出明暗的过渡。一千年了,同样的日光照耀下来,人间几度变幻。他惯看了的沧海桑田。
策天凤忽而生出种残酷愿望,希望这世界随渐近风声崩塌毁灭。断绝疑问,毁去意义,就如上官鸿信所说的,终点。
他低头忖思,上官鸿信已起身走入东阁,再出来时已换了常服。卸下帝王威仪,岁月的痕迹便难以忽视。策天凤刚遇见他时,上官鸿信只是个未长成的少年。
难得闲心,陪我去外面走走吧。上官鸿信伸出手,他掌心杂乱无章的纹路不复有年少时的清晰脉络。他的命早已乱了,在凤凰降世的瞬间。从此他命不由己,亦不由天。
策天凤握住他的手,上官鸿信很自然地抓紧了,耐心地等他走过去。
一模一样的神情。
那一天,策天凤收回双翼,落在高台上时,上官鸿信便是这副表情。在庞然的跪拜与祈祷声中,他始终带有迷茫的神色。他没有跪下,也不曾言语,诧异于凤凰当真降临,又仿佛对这一结果充满自信。
第一次,平视而非仰望。
但他不是许愿的人。
一错至今。
策天凤跟着上官鸿信走出偏殿,外面的光线很刺眼。颜色被剥去一层,俱是冷淡的白光,但感受起来是炽热的。凡人的身体受外界影响,上官鸿信的手心逐渐变热。奇怪吧,身为满身火羽的凤凰,他竟能从一个人的手心里感受温度。
上官鸿信信步闲游,停在一棵梧桐木前。策天凤抬眼一望,梧桐木长得茂盛,但并不算高大。
这是你出现时栽种的。
二十年,快长成大树了。
林苑里那么多树木,我一一问过你,有没有哪一棵得以栖息。你从来没有回答过。
那么这一棵呢?
它是为你存在的。
没有比这更纯粹的意义了吧。
我不愿。策天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