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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邪父子谱

枫之传说暗影双刀 沈湖 21464 2024-06-21 06:00

  1.岳怀奎

檐下的冰凌化了。

岳怀奎厌恶顺天府的冬,更厌恶顺天府的春。东风是凌厉的刀,春风是温柔的凌迟。如果冰没有化的话,他的膝盖也不会这么难受,背上、臀腿上的鞭伤,也会更加麻木一些。

他抬起头,看着屋上的明瓦上,跳动着金灿灿的日光。

刘德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躬下身子,恭恭敬敬地禀道,“王爷起了,请世子进去。”

岳怀奎动了动唇,哑着嗓子,说了一句,“辛苦。”

年老的内宦面上流出一丝不忍,就要伸手搀扶瘦骨碐磳的少年起身。岳怀奎推开了他,自己摇摇晃晃地站稳了。刘德见他膝下湿了一片,不由劝道,“世子,先随奴婢去暖阁换一身衣裳罢。”

岳怀奎自嘲地笑了一笑,说道,“父亲这里,备着我的衣裳么?”

刘德默然,半晌方道,“王爷的衣裳……”

岳怀奎道,“要是不小心逾制了,岂不又是臣子的罪过。”说完,也不多等,穿着一身湿衣,就进了书室。

东海王岳惟焕昨日宿在书房里,二月十六,是先王妃戚氏的忌日,也是世子岳怀奎的生辰。东海王不喜长子,便由此而来。岳怀奎恭声请进,在案前与父亲行过大礼。岳惟焕素有威仪,虽居闲室,往往也肃穆如临朝典,一襟一带,都要一丝不苟,这时衣袍上却有许多褶皱,面容浮出憔悴之色。

岳怀奎想到,他或许真的很爱我的母亲。

岳怀奎从架上取来一柄黑亮的马鞭,跪在父亲身边道,“请父亲责罚。”

东海王的语气有些奇怪,他问,“我为什么要罚你?”

岳怀奎不敢轻忽,答道,“儿子言行无状,御前失仪。”

一室静寂。

东海王道:

“哦。”

2.岳惟焕

岳惟焕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枕黄粱,他睁开眼睛,就当上了大齐的便宜王爷,有了个十四岁的便宜儿子,和一个过世了十四年的便宜真爱。再翻翻原主的记忆,后院里目前还住着正月里新进门的继妃徐氏,和数位娇滴滴的姨娘,堪称妻妾双全,左拥右抱,人生大事解决一多半。按理说,他该十分开心才是。

如果他不是一个出柜了十多年的甜0的话。

愁啊。

看着便宜儿子举着鞭子跪在地下,岳惟焕更是愁得头都要秃了。他伸手把便宜儿子手中的马鞭拿了下来,无奈道,“你起来。”

岳怀奎站起身子,自然地趴伏在一旁的桌案上,两手伸向自己的腰带。

老天鹅,岳惟焕混迹江湖这么多年,头一次轮到别人给他脱裤子。他连忙开口抢救:

“别急,先说说你犯什么错,你杀人了?”

岳怀奎一怔,“……没有。”

“放火了?”

“没,没……”

“违反大齐律了?”

“这,这……”

“穿着火辣紧身小热裤出门勾引男人了?”

岳怀奎浑身巨震,岳惟焕嫣然一笑,随手往儿子的屁股上一拍,说道,“你看,也不是什么——”

“啊!”

岳怀奎惨叫一声,嘭的一下瘫跪在地,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又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叩首道,“父亲,父亲恕罪!”

岳怀奎就是个初中生的年纪,岳惟焕受到的惊吓比他还大,赶紧下地去扶,刚刚碰到脊背,岳怀奎又疼得低呼了半声。岳惟焕发觉事情不对,疾声问,“你怎么了?”

岳惟焕半跪在地上,硬生生把儿子贴在地上的上半身拔了起来,岳怀奎脸色煞白,瞳孔缩得像针尖一样细。他忽然反应了过来,慢慢地说:

“我打的。”

岳怀奎颤声道,“我,儿子绝不敢怨恨父亲……”

“为什么不怨?”

“是我有错在先……”

“你怎么有错在先?”

岳怀奎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双眼红如灌血,终于伸手掩面,弓下腰身,哽咽道,“是我,是我害死了娘亲,如果娘不生我,我……”说到一半,已是泣不成声。

岳惟焕沉默下来。

良久,方有灼灼的怒火,在他心头,猝然腾跃而起。

岳惟焕并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上多久,或许是一辈子,或许是一个小时,这并不是他的家庭,这并不是他的儿子。

可是,等他走了之后呢,难道放原身回来,继续目无刑法。

他会为烈士而落泪,会为孤老而哀伤,并不是因为他是烈士的亲戚,是孤老的朋友,而是因为他尚且怀有一腔热忱的人性。而总有一些东西,不因时间而变,不因身份而变,不因血缘而变,这是人之骨血,这是人之魂灵。

难道弱小就应该被忽视,难道缄默就应该被栽赃。

岳惟焕不无嘲讽地想到,上一次这么激动,还是当年他义无反顾地向家人出柜的时候。

3.刘德

东海王疯了。

刘德如是想到。

他在门口听见世子一声惨叫,踌躇半晌,壮着胆子,推门进去。世子身上旧伤未愈,他实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承苛责。他闯进屋内,刚准备拼死一求,就看见,王爷抚着世子的肩头,神色凄哀绝望,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是我,这都是我的错啊!”

又大哭道:

“是我无保护性爱,是我搞大了媳妇儿的肚子,是我害死了我的王妃!”

世子吓得,上前抱住父亲双腿,高声呼道,“父亲!爹爹!”

王爷拍着大腿哭,“我要这命根有何用,这就让它给先王妃陪葬!性盛致灾,割以永治!我岳不群今天就要称霸武林!来人,拿本王的刀来!不做男人了,进宫伺候皇兄去,王妃,王妃啊——!”

刘德反应过来,抢身上前,想从背后制住发狂的王爷。谁知王爷手舞足蹈,力大无穷,带着刘德一起原地转圈,跳起了双人胡旋舞,口里还在兀自说些胡话。刘德也不敢叫人进来,只好连连劝导,终于把王爷劝回了椅上。岳惟焕背对着儿子,岳怀奎已经退到了一边。

刘德偶然回头,极快地与世子对了一眼,岳怀奎冲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东海王身后,世子眼中的惶然尽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层沉沉的郁色。

宫中那位的病疴越来越重,陛下身后无嗣,召东海王上京,眼见着就要立下皇储。可是府内的二公子已经七岁,而东海王厌恶世子,众人皆知。

一片不算富庶的封国,岳惟焕或许可以忍下心中的偏爱,从礼法记,为岳怀奎请封世子,要是……这样微不足道的牺牲,突然变成了无上的权柄。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北边的单于已经私下通来了信件,外族勾结到一半儿了,娘的,箭在弦上,他们还要不要造反?

4.岳惟焕

岳惟焕已经十天没有进后院了。

岳怀奎当面捧来了后院小戚氏亲手缝制的外袍。这其实十分不合规矩,但岳惟焕既然不是原装,自然也不会在意自己这个大儿子有意无意的试探。他饶有兴味地赏鉴了一番纯手工纺织品,又向长子道,“你跟后娘关系不好,和你小姨倒是处得不错。”

“后娘”“小姨”这两个称呼,哪个说出去,岳怀奎都当不起,他吓得腿都软了,当即举着托盘,又要往地上跪。岳惟焕往他肘上一托,后院的姐妹给他送东西,所为何事,他自然心知肚明。他思忖须臾,已有成算,因问道,“还是单给我一人做的呢,还是别人都有?”

岳怀奎恭声答,“戚淑人不敢不敬主母,王妃那里,另有孝敬。”

岳惟焕冷笑道,“哼,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说完,长袖一甩,回书房睡觉!反正他这个儿子,向来很喜欢猜他话中之意,就让他猜去吧!

岳惟焕进了书房,刘德向来体贴,知道他不喜欢闲人围着伺候,已经把一应洗漱用品都收拾好了。自从岳惟焕接管原身后,东海王就变成了精致王爷,被子都熏得香香的,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上榻了。要不是前院里备的东西不全,他睡前还能给自己修个眉。

许是日有所思,岳惟焕临睡时想着修眉,是夜,便宜儿子入得梦来,果然换了个眉形,穿搭也大不一样。梦中的岳怀奎穿着一身龙袍,戴着十二旒的天子冠,在他面前洋洋得意地举起两臂,若有所指地问道:

“爹爹,你看孩儿穿这一身,怎么样啊?”

岳惟焕莫名其妙,又听儿子不断地催他回答,只得拿出多年陪闺蜜逛街的经验,拍手盛赞道:

“手也细腿也细,美!”

5.刘德

刘德正在换书房里的熏香。

东海王忽地开口道,“老刘,看你眼下发青,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刘德手上一抖,幸而他老于世故,面上并无异样,只作寻常态回道,“奴婢上了年纪了,近来是觉少些。”

东海王叹道,“唉,看你身体挺好,头发也挺多,怎么还失眠了呢。这样,你去换小陈过来,今天就歇一天吧。”

刘德并不强留,行礼谢恩,就退下了,换陈贤近前伏侍。他得了空,自然不会真的去补觉,随意找了个由头,便往世子房里去。世子虽有封位,当年在藩地时,东海王从不令他议政,如今上京听宣,更是天天闲着。

岳怀奎见他日中过来,也是一惊。刘德先开口道,“戚淑人院里的藤萝生得不错,炸了些藤萝饼、藤萝鱼儿送到前头,王爷不收,就令奴婢提来了。”

岳怀奎这才道,“啊,是,劳烦你了。既是陈贤在父亲那里伺候,钱忠去你干爹那里问问,看中午是怎么传膳呢?”

钱忠一去,便只剩自己人了。刘德上前两步,拉开袖袋,给他看左边衣袖里一小撮积下的香灰。岳怀奎长舒一口气,北疆奇药黄粱引,能催梦魇,他问,“成了。他惊惶之中,你有没有听见,京都三卫,他叫的是哪一个将领的名字?”

刘德踌躇道,“王爷梦里,叫了……殿下的名字。”

岳怀奎讥道,“他自然会叫我,他此生最大的噩梦,不过是我这个孽子要篡他的位罢了!除此之外呢,他还说了什么?”

刘德想了一想,终于如实道:

“世子,王爷说,‘乖儿子,年下我不行’。”

岳怀奎沉吟半晌,方道,“年下,年下,徐王妃是正月里过的门,莫不是她那里露馅了?”

刘德道,“奴婢不知。”

岳怀奎又道,“他昨日召我,话里话外,指责正妃不贤,许是真教他察觉端倪,也未可知。”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刘德礼道,“世子不必心焦,五日后初一,王爷总要留宿正院的。”

岳怀奎胡乱地点了点头,这时钱忠回来,刘德自告退不提。

6.岳怀奎

大约是应藤萝的景,岳惟焕令岳怀奎陪他游园。

藤萝栽在戚淑人的院里,花园里并没有藤萝。这本是给后院妇人消遣的地方,他们两个大男人,转了两圈,也就转遍了。岳怀奎一言不发,岳惟焕就开始刁难他:

“儿子啊,你说,要是你将来娶妻之后,我和世子妃同时被歹人劫持了,你先救谁?”

岳怀奎道,“哪有这等宵小,竟敢谋算亲王。”

岳惟焕淡淡地,“你就当他有吧。”

岳怀奎的额角浮出几粒冷汗,他道,“天下没有无父之国,儿子不敢作不孝之人。”

岳惟焕又问,“那要是我和你娘同时被劫持了呢?”

生母继母庶母,岳怀奎很想问一句,哪个娘?不过,他没有丝毫迟疑,当即答道,“儿子愿以此身性命,换得父母双双平安。”

岳惟焕啧啧两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我儿太会说话了,奖你一朵小红花。”说完,辣手摧花,顺手从一边掐了朵大红牡丹下来,给儿子簪在头顶。岳怀奎并不敢躲,只得长揖谢赏。岳惟焕因问,“你素来聪敏,不如猜上一猜,我这时在想些什么?”

岳怀奎摸了摸耳后的娇花,愈发的小心翼翼,“今年是大比之年,自来新科进士簪花夸街,父亲是不是在想春试的事情?”

岳惟焕摇头,岳怀奎再猜道,“那父亲是想警示儿子,虽然宗室子弟不能科考,但也不应该懈怠读书。”

岳惟焕道,“我是在想,你中午陪我吃饭,一共动了五次筷子,下午我给你送鲜花饼,干脆碰都不碰,吃得这么少,是准备瘦身呢,还是准备成仙?”

岳怀奎几次张口,只是不能言语。岳惟焕续道,“你猜过了,那么我来猜一猜你的心思,你此时大概在想,‘吃不下么那自然是被我爹吓的,看到他那张脸我便胃口全无,怎么他竟然没有丝毫的自知之明,还站在这里大言炎炎,说出这些废话。’”

他一席话下来,岳怀奎又要就地跪下了,岳惟焕却挥一挥手,道,“行了,不爱跟我一起吃,那你以后自己吃。”再走两步,他又听父亲问,“对了,你身上的伤好了没有?”

岳怀奎的心底浮起一阵冰冷的自嘲,不出所料,手中有了把柄,他怎会这样轻易地饶恕他的不敬?几次下跪被拦,他心浮意懒,也不跪了,长长一拜,道,“伤已好了,儿子任凭父亲责罚。”

他维持着躬身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头顶才传来一声冷冷的命令,“好,好得很,你给我——蹲下!”

十四年来,他到底还会畏惧父亲的怒火,听见命令,虽然一懵,但还是不敢有丝毫迟疑,就地蹲了,又听见一声断喝:

“手揪耳朵!”

岳怀奎不知他又有什么花样,顺从地照做,抬起两手,捏住两边耳垂。过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偷眼向上瞧去。岳惟焕面沉如水:

“说,‘我是大笨笨,我是小犟犟。’”

岳怀奎道,“我是——啊?”

岳惟焕冷哼一声,再不理他,拂袖而去!

岳怀奎难得的有些无措,手上一动,又摸到了头上别着的花儿,就顺势取了下来。这是一朵怒放的牡丹,柔软的、鲜妍的、红得像火。

春风吹拂,草木扶疏,岳怀奎蹲在原地,阳光洒落,晒得他周身暖融融地发痒。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他蓦地感到一阵锥心般的痛苦,伸手往脸上一抹,原来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7.岳惟焕

三月初一,遵祖制,岳惟焕歇在徐王妃院中。

当然是分被睡的。徐岚竟也没有多说,岳惟焕有些诧异,到底是早早地歇了。徐氏一门,满门忠烈,徐岚的父祖兄弟尽皆死在北疆,她自己赐婚东海王时,年纪已经不小,身上还有凭战功封的县主之位,这样的联姻,便是原身之前,也没有怀疑过什么。

是以,当他在朦胧间转醒,感受到手脚上的束缚时,脑中的第一个想法还是:

有些人天天在外面威风八面地虐、童,私下里跟老婆倒是玩得很开放。真不愧东海王之名,果然有够海。

转念一想,可他这健康的身体,这干净的记忆,实在不像是有很多经验的样子?

岳惟焕的手脚都被撕开的床帐紧紧地绑缚着,两眼眯开一条缝隙,偷偷往一旁瞧去,正看见桌上一红一白,两只牛油火烛,徐岚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凤冠霞帔,盖头掀在头顶。一旁半人高的箱奁,最底下一层镜屉的木柄上,赫然嵌着一枚拇指大小的南珠,光光润润。徐岚伸手握住木柄,左右依次各扭几下,咔哒一声,就抽出了一柄寒光森然的匕首。

岳惟焕背后一凉,见徐岚回身,连忙又闭上眼睛装睡。明烛细细的毕剥声中,他听见女子幽幽的嗓音: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番魂梦与卿同?阿戚,阿戚,这是你的房间,你看着我,一刀杀了这个狗男人。紧接着,姐姐就下去寻你了。”

语毕,劈头一盏冷茶浇在了岳惟焕的头上。

“贱人,醒来!”

岳惟焕并没有动。

徐岚冷笑道,“别以为装睡就能蒙混过关,不睁眼是么,我先阉了你,省得到时候再有什么旁的争端!”

她伸手扯下岳惟焕的小衣,举着匕首便向前凑去。直到寸许远近,岳惟焕毫无反应,气氛实在有些诡异。她转眼看来,岳惟焕垂着眼,并没有惊慌失措,他轻轻地说:

“本来也不是自己的东西,每次在他这里醒来看到,总觉得怪怪的,丢了便丢了,丢了这个累赘,我们还与从前一样。”

徐岚眉头一蹙,“你在说什么鬼话?”

“鬼话。”岳惟焕抬眼看她,目中两豆冥冥的光,他道,“你以前从来不喜欢这个颜色的口脂。”

徐岚浑身一颤,岳惟焕强忍着,才没去看自己腿边竖着的那把匕首。所谓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能不能活命,全看他猜得对不对,演得够不够真了。倘若他所料不错,这个徐继妃与先王妃大戚氏,她们,她们……

徐岚挪开匕首,惊疑不定,低声唤了一句,“阿戚?”

猜测落实,岳惟焕口中发苦,怪不得自继妃进门以来,后宅安宁无比,这位可真能把小妾当夫妻婚后共同财产。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他两任王妃当年谈恋爱时喜欢什么颜色的口脂……废话,徐岚今天涂的这可是烈焰斩男色,一看就是来勾引他的,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十个里面十个都不会喜欢!

看着徐岚紧握凶器的一手,岳惟焕再下一剂猛药:

“好姐姐,这么多年了,为了我,你还是没有留长指甲。”

徐岚双手抖颤,匕首一下子掉在地上,高声哀呼道,“阿戚!阿戚!我想你,我想你想得……”她合身便要扑上前来。

岳惟焕刚出了一背的冷汗,怎能让她上前,惊呼一声,“别过来!”见徐岚身形一顿,露出狐疑神色,岳惟焕当机立断,将头一偏,泫然欲泣:

“这个身子……脏。”

徐岚果然大是怜爱,伸手轻抚他的脸颊,“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想要谎言不被拆穿,那就干脆说真话,岳惟焕道,“我是十几天前醒来的。——许是,许是看你来了,我心里欢喜,阎王爷也怜惜我,就,就……”

徐岚一颗心都要化了,连忙捡起匕首,给他割开了手上的床帐。岳惟焕知道她心中不曾尽信,就揉着手腕,拉起衾被,背对着她躺下了。徐岚问道,“阿戚,你做什么?”

岳惟焕道,“你拿一件罗裙给我披在身上。”徐岚依言照做,他这才捏着嗓子说道,“你不要看我的脸,现在像不像了?”

徐岚轻嗔一声,给他再割开了脚上的桎梏,“你起身吧,何至于此,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岳惟焕回身一看,见她颊飞红云,避去妆台前坐着,总算放开了匕首,却还将它搁在桌上。岳惟焕理了理褶皱的中衣,面不改色地将一件粉红罗衣披在肩头。还好他的两位王妃没有成为真正的灵魂伴侣,徐岚对他这具皮囊还是兴趣缺缺的。徐岚摆弄着自己的镜匣,忽然娇声道,“你过来帮我画嘛!”

岳惟焕心道,这幸亏是他来了,要是换个直男,这会儿已经凉了。

他过去和徐岚挤在一张椅子上坐着,把她匣中珍物一字排开。徐岚保养得宜,没有粉调一白,也有粉调二白,其实很好上妆。岳惟焕给她修修蛾眉、打打粉底、上上修容、添点高光,最后挑了一匙胭脂,细细地在掌心化开,开始画腮红和唇妆。正所谓女为悦己而容,他一番操作熟练无比,徐岚看得都呆了,她问,“你这是哪里学的?”

岳惟焕道,“孟婆教的。”

徐岚再无怀疑。这时晨钟甫响,徐岚将匕首藏回箱中,击掌叫了自己的人进来,三两下收拾了满屋狼藉,又上前伺候两人洗漱更衣。外头传来早膳,徐岚坐在他身旁,先提筷给他布了一道嫩生生的凉拌香椿,说道,“这是你以前最爱吃的。”

岳惟焕瞥她一眼,“我以前爱吃么?”

徐岚默默又把香椿搛回自己碗里,岳惟焕委屈道,“你还试我!”

徐岚道,“好阿戚,是我错了。”岳惟焕丢下筷子,在衣袖上蹭去手心的细汗。徐岚又道,“你不知道,他们姓岳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个世子……”说着又往他肩上一推,“你给狗男人生的!”

岳惟焕道,“狗男人,狗男人。”

徐岚续道,“他倒是聪明得很啊,还主动找到我这里来,也不想上一想,我徐家何等样人,我一家老少,马革裹尸,我怎会和他一起勾结北狄!哼哼,还说什么,叫我——‘或瘫或残,手下留情’。”

岳惟焕微微一笑很狰狞:

“好儿子,真没让我失望。”

8.岳怀奎

岳怀奎没有想到岳惟焕还能健全地走出后院。

徐王妃初嫁之时,就想给岳惟焕下药,徐家世代戍守北疆,她想用的这一味奇药,恰被岳怀奎发觉,与他从北狄得来的几种毒香相类。志同而道同,岳怀奎不受信任,徐王妃难出后院,两人联手,一拍即合。

只不知岳惟焕又有什么手段,真是命大,老而不死,是为贼也。岳惟焕气势汹汹地来找他算账,岳怀奎终是懒得装了,他冷嗤一声,心下悲凉不尽,直直地站着说道,“是我技不如人,棋差一着,你要打要杀,只管动手就是!”说完,一脚踢翻了案前的椅子,就往案上一趴,准备解衣。

岳惟焕怒不可遏,抬脚把地上的椅子又踢得翻了个面儿,指着他骂道:

“来,脱!给爷脱!让我看看我儿的屁股有多翘!”

岳怀奎花容失色,满脸惊恐地回身望来,双手僵在原处,不敢脱了。

9.岳怀奎

岳怀奎正自迟疑间,岳惟焕轻轻往他小腿上踢了一下,刺道,“怎么这会儿却不想脱了?”

岳怀奎耳根发热,一咬牙,将外袍中单都一口气脱了下来,撒气一样地扔在地上,又抽开衣带,任由小衣滑去脚踝。少年的肩背单薄瘦削,两腿细伶伶的打得笔直,就是真的很翘,还很白。岳惟焕一巴掌扇下去,他身后还没脸上红得快。

这个力度,岳怀奎真没觉得他爹在揍他,他觉得他爹在摸他,岳怀奎羞愤欲绝,恨不得整个人钻进桌中,活生生宛如一个被街头恶霸欺凌的黄花儿大闺女。岳惟焕又落了两掌,才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岳怀奎闷闷半晌,憋出一句,“……任凭责罚!”

他话音刚落,身后便挨了重重的两下,岳惟焕怒极反笑,“我看你就是不挨打不高兴,当爹的要是不满足你,岂不是让你很没有面子。”他说完这一句,久久没有动静,岳怀奎忍按不住,回身去看,正看见岳惟焕把他扔下的几件衣裳尽数捡起,搁在案上,又默默地把踢倒的椅子扶了起来。

岳怀奎看得张口结舌,岳惟焕坐在椅上,展臂一捞,便将儿子摁在了腿上。岳怀奎也不挣扎,姿势变动之后,他虽不至于两腿悬空,头也垂得低低的难受。岳惟焕又赏他两下脆的,叱道:

“真不是你洗衣服!”

岳怀奎满头雾水,实在不明白这当爹的重点在哪里。岳惟焕好像也发现自己略有跑题,于是又揍儿子两巴掌,另开口道,“听说,你想勾结北狄。”

岳惟焕要是问及自己险些被一刀宰了这事,岳怀奎或还辩驳一二,发泄一下十四年的积怨,可他先提北狄。岳怀奎生而为王公贵胄,长在中原神州,虽然亲缘淡薄,但圣天子又何尝待错了他?他自知在此事上理亏,暗骂岳惟焕阴险之余,也不由他哑然无声。

岳惟焕道,“你知不知道,当年的幽云十六州割出去后,可是整整四百年都没能要回来?”

岳怀奎面上难堪已极,愤愤道,“你何必与我说这些!”

岳惟焕叹息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怨恨你的生父,真的到了这种地步?”

岳怀奎道,“是。”

屋内静寂良久,岳怀奎忽然感觉到一手向他腰间探去,他浑身悚悚栗栗,慢慢地才回想起来,这里有一道长鞭打出的疤痕。大约是在大戚氏今年的忌日前打的,要么是去年的忌日前打的,要么是随便哪一次打的,他总之是记不太清楚。岳惟焕摸着那一条翻开的皮肉,慢慢地说道:

“也不应该祸及他人。”

10.岳惟焕

那一道狰狞的伤疤,横在腰眼以下,与尾骨只偏开数寸,倘若当时再稍稍用力一点,抽裂脊柱,以目前的医疗条件,估计就是个半身不遂的下场。他看得久了,岳怀奎周身的颤栗渐渐止歇,再开口时,居然含着一种窒郁到了极致的快意:

“背上还有,胸前也有,要不要我把衣裳脱干净了,给你仔细地看上一看?啊,对了,一定是府上医官的不是,把他们都赶出去吧。”

岳惟焕道,“我早先并不知道。”

原主真是每时每刻都能给他带来新惊吓,他要是早知道,何必便宜儿子辛苦筹谋,他先杀他自己,也算日行一善,为民除害了。

岳怀奎厉声叫道,“谁要你假惺惺的!时至如今,时至如今!”

岳惟焕看向他垂在地上的两脚,他说,“我常听乡下的农民说,这心里有事的小猪崽儿呢,就算成天锦衣玉食地养着,也胖不到脚踝。”

岳怀奎昂起头来,咬牙切齿地道,“我不是。”

“是啊,你不是。”岳惟焕揉了揉儿子汗湿的鬓发,“这世上每一个活生生的人,都不能被当作畜生来养。”

岳怀奎脊背猝然一僵,缓缓地又放松下来,热泪是倾诉的欲望,而真正的悲哀是冰冷而缄默的。岳惟焕又道,“你看,有些人,谁说你叫一声爹他就配当爹了,大司马还叫大司马呢,他难道是养马的不成?”

岳怀奎满腔纷杂的情绪,估计都被这一句沙雕话堵了回去,岳惟焕把儿子从膝头扶起来站好,岳怀奎道,“你,你……”

岳惟焕道,“我也不说什么来日可期、下次一定的废话。不过,既然你的‘鸿鹄志’已经败露,徐岚也不像有心陪你过家家的样子,那么,就轮到你来看我做事。事出之前,我不会要求你的信任——我也不需要你现在信我。因为,我的计算,堂堂正正,我的筹谋,坦荡光明。”

岳怀奎道,“我,我……”

岳惟焕一指他揉在踝间的小衣,“你还不快把裤子提上来,就你腿白。”

岳怀奎小脸儿一红,连忙弯腰提裤子,手忙脚乱地整理衣带。岳惟焕看着案前一册上表的奏本,陷入沉思,直到岳怀奎又把繁复的衣裳一层层地穿好了,向他告退,岳惟焕才应了一声,又说,“你叫刘德进来。”

三月十五,望日大朝。

百官公服,对立丹墀东西,上御奉天殿,赞礼唱过万福,班首引诸官行礼如仪。连日廷议,不过是为了储位册立之事,只因国朝从未有过天子尚在,便立皇弟的先例。更何况,东海王是已然建府之藩的亲王。众臣争执不休,却没有人能想到,东海王本尊会主动上本,神来一笔。

抬头,臣十六弟惟焕封东海,奏禀大兄皇帝陛下,禀尊嫂皇后殿下,其下,云云云云,大意为:

某某某某,都是国之栋梁,现在却天天为了他的事情纠结不已,实在是令他十分惶恐,是故,为诸事计,让我们不要再折磨彼此了。

随后,给出了一个绝妙的解决方法:

请陛下过继弟子怀奎为嗣,拜丹陛,朝奉天,开文华,金印宝册,正立东宫,以安天下。

11.岳怀奎

《说文解字》中写到,德者,大道直行。

在满朝文武,都为这一对父子议论纷纷之时,岳怀奎的震惊,丝毫不亚于他们中的任意一人。

岳怀奎有本事把岳惟焕身边的刘德策反,他对朝中之事,自然不会一无所知。事已至此,也顾不上什么暴露不暴露,待东海王散朝归府,岳怀奎便主动前去求见。

他消息灵通,岳惟焕也没有为此事纠缠。东海王朝服都没来得及换,见他前来,就摒退下人,大摇大摆地往椅中一坐,对世子道,“没想到吧!”

岳怀奎汗颜,“真没想到。”

岳惟焕翘起一腿,颇是自得,“你看,我这就叫做,釜底抽薪,让儿子无位可篡。”

岳怀奎不仅无位可篡、无反可造,他还无话可说。文华殿前,能位列朝班者,至少也得是二榜进士,更有礼部上下,臣工数十,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想得到,使陛下过继从子。父死子继,自有周礼始,便比兄终弟及,要合理、方便得多。

不过,东海王毕竟建在。

岳怀奎偷眼看了看近来行事愈发莫测的父亲,心里想到,不仅建在,估计还能遗个千年百年的。真是,真是……

岳惟焕翘着脚问他,“你道我为甚么要这么做?”

岳怀奎摇头,不语。岳惟焕单手叩在桌案上,敲完了一整首小星星,岳怀奎还是没有说话,他这才道,“先帝一共有三十七个子嗣,如今,二十一位长公主俱还康健,而十六个皇子中,陛下居长,我行十六,中间的十四个,竟能无人生还。儿子啊,陛下已经年近花甲,而我现在也不过三十几岁,我与他虽然一母同胞,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绝不会信我。

“他虽然不会信我,但他一定会信你。你看看你自己,成天吃得比鸡少,长得还没竹竿儿高,又是这么一副可怜兮兮的缺爱模样。陛下当了半辈子的帝王,可他终生无子,到了这个年纪,也只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空巢老人罢了。他不会愿意看到野心勃勃的亲王,但他不会拒绝壮志踌躇的子侄。”

岳怀奎立在地上,渐渐听得心神恍恍。他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投在他的脸上,愈发连动都不敢多动一下。岳惟焕并不理他,兀自续道:

“你或者在想,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这世上十九的误会,不过因不好好说话而起。凡事不做则已,做则做绝。我既然日行一善了,为什么还要放任你继续无端猜忌?怀奎,在其位,则谋其政,很多东西,我教不了你,朝中的太傅教不了你,只有陛下能够教你,而也只有对你,他才会倾囊而授。这才是储副的意义:你要去学习如何治理一个庞大的国家,而不是将她绵延的国祚,耗费在荒谬的试探与党争之中。”

《庄子》秋水篇曾载,鸱鸺见乎鹓鶵,而始知腐鼠之可鄙。而在阴暗的泥沼中滋生的蔓草,又怎能不在昭昭的日光之下枯萎?岳怀奎思及前事,终是感受到了一阵浓烈的愧疚与羞惭,第一次压过了这十四年来,如跗骨之疽一般的怨恨。就在这时,岳惟焕放下了翘着的一脚,在椅中坐正,叫他过去。

岳怀奎心下一虚,又偷偷看了看父亲的脸色,才挪动两腿,一点一点地蹭了过去,在父亲身前站定了。

岳惟焕忽然伸出手来,对准儿子的大脸,就是一阵惨无人道的揉搓。岳怀奎被迫挤眉弄眼,呆在当地,又听他说道:

“正好我也懒得当太子,也懒得教儿子,你就寻一个良辰吉日,给我扫地出门儿吧!”

12.徐岚

徐岚一边晾着两只手上红艳艳的蔻丹,一边吃着婢子夏蝉一勺一勺喂来的糖蒸酥酪,靠在美人榻的引枕上,凤目一转,鄙夷地看了身前急慌慌来传话的小内侍一眼:

“行了,回去跟你们世子爷传话,解毒的香料我早就备好了,就熏在衣服上,北狄那边,自有徐家旧部交涉。我等他反应过来说停药,王爷坟头草都丈高了。”

13.刘德

三月十五,东海王宿在王妃院中。

刘德并未整夜随侍。东海王陪王妃用晚膳,用到一半,突然指着桌上一盘糯米塞的蜜枣,吩咐刘德,“这菜不错,你给世子端去。”

徐王妃道,“哪有把剩菜给你儿子端过去的?”

东海王道,“他惯爱吃旁人剩下的东西。”

刘德不敢再听,自有婢子提食盒上来,他连忙匆匆退了出去。

世子也正在用饭,平白添了道菜,他也没改了那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刘德替他把蜜枣摆出来,却听他道,“给我端近一些。”

刘德无法,只好给小祖宗端到近处。岳怀奎提起筷子就吃枣,糯米塞在枣里,枣塞进嘴里,刘德默默地数着,世子吃到第十二个,果然把自己噎住了。

刘德暗道,今天,这一家子都不太正常。

14.岳怀奎

岳惟焕未令世子去正房晨醒,反叫他直接在书房等着。岳怀奎等在书房的时候,还在认认真真地组织措辞,准备跟父亲好好地谈一谈。

他翻年就十五岁了,怎么能随便揉他的脸呢?

只是,他没有想到,当他躬身拜下后,会等来头顶冷冷的一句:

“刘德是你的人吧?”

岳怀奎瞳孔骤缩,刚一抬头,便劈面挨了一掌。

“畜生!”

他心念电转,顺着这一巴掌的力道,一下子摔在一边的案上,伸手一拂,笔架倾翻,十数根毛笔噼里啪啦地滚在地上。岳惟焕看着长子站都站不稳的模样,眼中厌恶愈盛。岳怀奎被这一掌扇得眼前惺惺,嘴角开裂,一管鼻血蜿蜒流下。他伸手抹了抹脸,只觉得口中一阵血气逸散开来。他道:

“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岳惟焕蹙眉道,“德不称其任,其祸必酷;能不称其位,其殃必大。偏偏是你这样一个东西,占了我嫡长的位置,难道我喜欢哪个儿子,还要征求你的意见?凭你这样的心性和能为,安东海一地尚不能够,你还想正位东宫,简直谬之极矣!”

岳怀奎慢慢地站直身子,抚了抚衣上的褶皱,“可惜你还是晚醒一步,大势难改,不然,又何必这样气急败坏?”他仰起半面青肿的脸颊,一错不错地盯着东海王,一字一句地说道:

“圣天子口谕已发,就算现在东海王薨,我也不必再服斩衰!——皇叔,卑不动尊。”

东海王勃然大怒,提脚向他踹来。

等得就是这一刻!电光火石之间,岳怀奎合身飞扑而下,紧紧地抱住了东海王踢起的一腿,狠狠向后一拽!

东海王立稳的左脚下,正好碾着两支零落的笔杆,猛然向前一滑。只听怦然一声巨响,岳惟焕一头磕在墙上,就此昏厥。

岳怀奎干了这一件大事,一时却顾不得再想。他忽地换了个人似的,又拼命地托起岳惟焕的上身,一路连拖带背,把人好好儿地扶上矮榻躺下,疾声呼道:

“爹爹!爹爹醒来!爹爹醒来!”

他一阵夺命连环晃,岳惟焕竟真的慢慢睁开眼睛,开口骂道:

“畜——”

假的!岳怀奎目中厉色一闪,拿起一旁软枕,就往岳惟焕口鼻处掩去!

岳惟焕大惊失色,连忙改口:

“欸!宝贝儿!”

岳怀奎的两手僵在了空中。

岳惟焕这才叹道,“我刚想逗你的来着,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啊?”

岳怀奎只是不理,兀自丢下软枕,颤声呼道,“爹爹。”

岳惟焕道,“哎。”

岳怀奎又叫,“爹爹,爹爹,爹爹。”

“怎么了?”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岳怀奎一头扎进了父亲的怀里,蓦地失声痛哭:

“我想您了。”

15.岳惟焕

鉴于便宜儿子哭得实在太过凄惨,岳惟焕无法,只好把矮榻空出了一半儿,任由岳怀奎凄凄惨惨戚戚地哭倒在了床上。哭了约莫半个小时,岳惟焕身上都水漫金山寺了,岳怀奎还没哭完。岳惟焕生怕儿子哭得电解质失衡,伸手拍了拍他瘦棱棱的脊背,无奈道:

“你可真是水做的。”

岳怀奎这才从父亲的身上攀了下来,也跟着侧躺在榻上,他哭得直打哭嗝,又一眼看见,父亲前襟上,竟洇出了活灵活现的一个鼻子两只眼,顿时窘得满脸通红,嘴硬道,“没有!”

“好好好,没有就没有。”岳惟焕并不执意逗他,“你还不曾与我说,究竟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作者感言

    1.岳怀奎    檐下的冰凌化了。    岳怀奎厌恶顺天府的冬,更厌恶顺天府的春。东风是凌厉的刀,春风是温柔的凌迟。如果冰没有化的话,他的膝盖也不会这么难受,背上、臀腿上的鞭伤,也会更加麻木一些。    他抬起头,看着屋上的明瓦上,跳动着金灿灿的日光。    刘德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躬下身子,恭恭敬敬地禀道,“王爷起了,请世子进去。”    岳怀奎动了动唇,哑着嗓子,说了一句,“辛苦。”    年老的内宦面上流出一丝不忍,就要伸手搀扶瘦骨碐磳的少年起身。岳怀奎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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