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些许沙尘气息的微风吹过旅人低垂的兜帽边缘,让几缕飘散在外的发丝轻轻飞舞起来,他对此并不介意,甚至有点享受。任何一个深入北地,经历了足够多凄风苦雨天气的旅人,都会对此刻只能吹动发梢的清风十分欢迎,更别说它还捎带了些日光久晒的暖意,温柔得宛如少女拂过脸颊的手指。
至于混杂其中的沙尘么……毕竟是喜欢扛着粗棍和标枪出门驱狼赶熊的北地少女,指头上有点薄茧再正常不过。
奈哲尔步履悠闲地行走在街道边缘,饶有兴致地从兜帽下方打量身旁熙熙攘攘的人群,北地国都赫尔拉特的繁华程度,光看这个集市的大小便足以证明,整整两刻钟的漫步过去,街道的尽头看上去依然十分遥远。幸好他并不赶时间,而充满了民族风情的街道对奈哲尔来说也挺新鲜。
他曾去过被民众们传唱向往的南方明珠喀莎,那座以贸易闻名大陆的城市里遍地都是商铺,就连普通的居民都偶尔支个小摊做生意,最热闹的集市几乎汇集了穷尽人们想象的诸多色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回荡在被海沙涂抹成雪白的墙壁与屋顶上,高远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清澈深邃得恍如最上乘的青金石,原本橄榄绿色的大海在天空的映照下变成了葡萄般的紫色,到处盛开的鲜花,成山成堆的香料和街道摊贩上正在烹饪的食物的香气,这些东西跟海风的咸味一起混杂在浓厚的水汽里,发酵成某种叫人微醺的味道,哪怕尚未饮酒,漫步其中也会有种陶然的沉醉感。
连潮湿炙热的海风刮过的时候,皮肤上溢出的汗水都让人觉得轻松舒畅,那是个会让人怀疑自己是否还在人间的城市。
北国的风貌显然没有南方那么绚烂,常年作祟的风沙让人们必须紧紧关上门户,为了能够适当地展示商品,商人们向金歌沙漠的另一头,同样饱受风沙之苦的龙人国度的同僚们学习了经验,采购来大块大块的玻璃,用那精巧奢华的人工造物装点橱窗,可惜这些美丽却脆弱的好东西没能挺过北地的寒潮,在雪落的日子里被纷纷冻裂。不过商人没有因此气馁,他们永远知道该如何利用每样商品的剩余价值。叫来木匠在宽阔的木门上雕刻活灵活现的商品,排列在整齐窗格的图案上挖出镂空,将碎掉的玻璃,打磨透光的蚌壳,甚至是魔兽的软壳染上颜色之后镶嵌其中,昏暗的日光透过这些五彩缤纷的窗格,将店铺之内装点得流光溢彩,北地彩格窗就此闻名,据说后来整个奥勒维的木匠们都借此大赚了一笔。那些镌刻着各种琳琅商品的鲜艳木门就是北地人无词的哼唱,牢牢吸引着所有沿途的视线,把手上代表营业中的小牌被不断开阖的大门撞得噼啪作响,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外面摆摊的小贩就没那么出挑,但他们同样懒得张嘴,于是便灵活地将摊位支在雕刻了类似商品的木窗旁边,用漂亮的染色绳索将轻便的货物悬挂在窗格下方,然后他们就能轻松地缩去墙角,晒着太阳等客人上门。
让奈哲尔看得流连忘返得不止是那些店铺,还有街道两旁式样别致的民居。
无论南方风暴海的诸国,还是东方十万大山的居民,都喜欢将墙壁刷得雪白,西方的龙人国度则偏爱用大理石建造屋舍,纯白和漆黑的坚固石料在布料的打磨下变得光滑闪耀,仿佛宝石,只有偏僻的北地人会筑起鲜红橙赤的屋墙,再铺以青蓝的瓦顶。
旅人的目光略过一片又一片挂满花盆的窗台,偶尔在屋檐下手绘的成片鲜花上流连,碾碎的魔兽鳞甲制成的颜料在日光下闪闪发光,丝毫也不比金粉银末逊色。街道上行走的人们与别处相似又迥异,比如哪里都能见到的,出来采买全家用度的妇人,只是她们逛街的时候并未挎着篮子,而是单手拖着门板大的拖车,在身后的道路上留下的深深车轴印,比如肩上扛着整头猎物,步履轻盈地去肉铺送货的年轻猎手,只是那猎物是一整头比猎手还庞大的野猪罢了。
但为此稍稍侧目的只有几个明显是外来者的旅人,普通的北地人都是一脸习以为常的样子,因此奈哲尔也没再继续关注。
来来往往的人们腰间许多都别着短匕,背上有长矛和粗棍,孩子们手里挥舞的并非树枝和茅草,而是石头和骨制成的小剑与锤头,街角晒着太阳,互相显摆谁的发辫编织得更精致的老头子们,手里的拐杖看似简陋枯枝,实际都是沉重坚硬的铁木杖。
北国尚武的传闻显然没有半点夸张,但也能够理解,这个被称为世界尽头之国的奥勒维,已经算是人类活动范围的最边境,再往北,便只剩下满是魔物和异种的无光森林,以及永恒冰封的生者禁地白海。白海那让人如履平地的冰封海面既没法行船,也无法捕鱼,而正常土地能够耕作时间的只有夏季短短的三个月,必须跟无光森林里的魔兽和异种们争夺猎物和果实,借此养活自己的奥勒维人,作风不够强硬的话,是很难在严酷的北地存活下去的。
集市虽然很热闹繁盛,货物的品种也足够丰富,但奈哲尔对物质并没有太大的需求,当他在一个摊位边停驻半天,仅仅只是觉得有些商品很有意思,想要多欣赏一会儿。因此这个基本只看不买,浑身上下都藏在厚重斗篷里的怪人很快引起了摊主们的不满,偏偏对方始终保持着礼貌,连观看的时候都只是略微弯腰,既没有打搅买卖,也没有随意触碰,因此小贩们也不好特地驱赶,只在他离开后,和左右的熟人抱怨两句发点牢骚。
当然,商贩们克制的态度也可能跟奈哲尔起身后,和周围的壮汉们相差无几,甚至隐隐有些超过的身高有那么点关系。
随着街道两旁的摊位越来越稀疏,这条漫长的集市街道也终于走到了尽头,但大街上的人流并没有因此变得稀疏,正相反,随着一阵阵兴奋地,宛如潮水般逐渐涌来的吵嚷声,附近的人群反而变得稠密和拥挤起来。
北地的通用语方言调子干脆有力,其实比绵软的南方音调好认很多,但那些本地人听清了远处的喊声之后都陷入了兴奋中,把话传得又响又快,因此直到被拥挤的人流裹挟了大半条街,来到一片足够宽阔的广场上,奈哲尔才总算弄明白了他们在喊写什么。
“决斗!是决斗!”
“有人挑战铁荆棘的首席!!”
不少人那么嚷嚷着,兴冲冲地往广场的某个方向走,而旅人毫不意外地在那里看到了某种类似角斗场的建筑,也有些年纪大的人耸耸肩,说着小鬼们的决斗有什么好看,一边抚摸手里的铁木拐杖,一边继续去跟朋友炫耀自己的烟斗跟发辫。
奥勒维并没有用奴隶跟死囚和野兽战斗来取乐的习俗,如果有访客想看血腥场面的话,他们通常推荐客人直接在初夏去无光森林里的伐木场和矿区逛一圈,保证任何人回来都会对肉类失去一段时间的兴趣。
但人和人打架还是很有趣的,尤其是和自己的无关的别人。
看热闹绝对是古往今来,所有世界智慧生命都难以戒除的一大爱好,北地人也不能免俗,更何况他们还好武,对一个年年都有比武大会,甚至专门靠比武大会来挑选骑士团成员的国家而言,王都路边的小广场可以没有用来歇脚的石凳和遮阳的棚子,但绝对需要一个决斗场。
总算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奈哲尔好笑地摇摇头,转过身准备离开,他对战斗之类的事情同样没有太大的兴趣,决斗对他的吸引力,还不如路边偶然撇见的一家简陋书店。
可惜很多时候,事情的发展总是和人们的愿望背道而驰。
要逆着人流离开很耗力气,所以旅人站在广场的边缘打算略等一等,起码等人流不再过分稠密,照理说他选择的位置十分偏僻,不该有人一眼能注意到他,但奈哲尔一时之间,又不小心忘记了他那个在人群之中会变得显眼起来的身高。
因此被人一把抓住衣摆的时候,还在神游的旅人没能立即反应过来。
“可,可算是找到你了……”出声的男子那张平凡的面孔正胀得通红,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本该柔顺的散发也变得蓬乱,“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乱跑,快跟我走,就等你了!”
男子说的不是通用语,而是北地语,并且口音浓厚,导致本来就慢半拍的奈哲尔完全反应不过来,等旅人意识到对方认错人的时候,他已经被扯着走向了广场深处,来到一伙衣着明显比周围人精致许多,还个个佩剑的年轻人面前。
“老大,你这回雇的人也太不靠谱了……”好不容易拽着人从广场里挤出来的跟班试图抱怨,但对方的注意力显然完全在另一个人身上。
可能是那个人实在过于有存在感,因此连本来一直试图想要向弄错人的家伙解释的奈哲尔,也不由得将视线转了过来。
简陋决斗场的另一头,有位衣衫和周围普通人相差无几的年轻人站在那儿,他穿得普通,但腰间挂的却不是匕首,而是普通人很少会去购买的长剑。
北地人尚武,但武器这种东西在哪里都是奢侈品,偏偏它们同时又是一种消耗品,所以北地平民一般也就带个匕首,猎人们会购买长枪和标枪,穷苦一些的甚至只能买石枪头的枪。
青年手里的剑制式简朴极了,剑鞘也没有任何装饰,但看得出保养得不错,他穿着和周围人相差无几的寒酸亚麻衣,树皮揉制的长裤,做工简陋的毛靴,全身上下唯一和这身打扮不相称的,只有青年那头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的金发以及天青色的双瞳。这样的头发和眼睛,再加青年绝对称得上帅气的面孔,如果他穿上华丽的铠甲,佩戴上耀眼的宝剑,大概就和故事书里的王子相差无几了。
如果不是他的发型过于糟糕的话。
奈哲尔带着点遗憾地,望向青年那头仿佛被狗啃过一样的乱糟糟短发。
抱有这个想法的显然不止他一人,起码旅人就注意到周围有不少北地主妇,都正用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望着青年的脑袋。不过看了一会儿之后,奈哲尔意识到,可能他们感叹的部分有着微妙的差异,因为他终于注意到,好像来到奥勒维之后,就没怎么看到头发像青年这么短的人。
周围的北地人发型各异,但最短的也起码会到肩头,和南国街头到处可见的短发甚至光头水手截然不同。
看来又是某种他不了解的风俗。对进城之前,搭伙的商队给他的,不要谈论北地人头发的告诫,奈哲尔总算有所领悟。
虽然不太好说究竟领悟了多少。
因为观言察色这门跟人交往的技巧,旅人一直学习得很烂,否则也不至于经常到了一个城市就被搭伙的商队找借口甩掉。幸而,世界对不擅长与人交往的人还算友好,只要能按耐住自己的好奇心,用谦逊的态度和礼貌的微笑包装外表,秉持沉默是金的铁则,就不会惹来太多麻烦。
这是旅人外出多年之后,用许多代价学到的可贵经验。于是他姑且保持着沉默,打算看看事情的发展再说话。
事实证明,只要脸长得足够好看,哪怕发型糟糕,也是可以挽救一二的,起码决斗场对面青年的造型只是从‘故事里的王子’滑落到了‘头发有点乱的帅哥’程度,并没有变成‘路人’。
懒懒散散地站在那儿大半天的金发青年,终于不耐烦地开起了口。
“……你不会现在才想说改主意,要明天再打吧,哈扬?”
“谁说的!”就算应答得很响亮,奈哲尔也能看出从他身旁那伙人里走出来的年轻人脸上色厉内荏的神态,与对面的青年相比,这位名叫哈扬的年轻人可以算是完全的对立面,衣着精致又漂亮,腰际的长剑点缀了黄金与宝石。他的五官也算端正,就是有种和大部分北地人不相符的稚弱色彩,因此明明打扮长相都不错,却毫无特色,给人一种转头就会忘记的大众感。
但和狗啃头的青年相似的,哈扬的发型同样让奈哲尔深感微妙。他倒没有剪裁出什么特别的花式,寻常而普通的一刀及肩,只是特地编织成了许多小辫,每一股辫子末端都用不同颜色的丝线包住尾巴,如果他任由发辫乱翘,也不过就是个误入歧途的爱俏青年,偏偏哈扬把那些小辫按照色彩的不同整齐排列,搞成了肩膀上的一抹彩虹……
所谓的风俗真是深不可测。旅人在内心哇了一声,感叹道。
“我只是稍微要做一点准备而已。”任谁也能看出哈扬的言不由衷,“难道您不允许吗?首席阁下。”虽然口称阁下,但年轻人身上却看不到半点敬意。他对面的青年似乎也不是很在乎,只是一脸无聊地扯了扯嘴角。
“要怎么准备是你的事。”他那么说道,“但我并不是有大把闲暇时光可以抛洒的‘四十七席’。”青年耸耸肩,“作为‘首席’,我还挺忙的,所以,能请你快一点吗?”
“当然可以,我的准备已经结束了。”似乎被对话中的某些字眼刺痛到,哈扬抽着嘴角厮磨牙齿,用一副谁都能看出来的不情愿态度点下头颅。
“那么,按照约定……”
“只要我在决斗中赢了,您就得成为我的仆人!”说道这个,年轻人顿时满脸放光,丝毫看不出之前的颓废,望向金发青年的眼神也逐渐变得危险,而他的要求一说出口,就让围观的人们忍不住大嘘起来,各种私语声在广场上流窜,许多人的眼神都在住哈扬的脸上飘,表情有趣极了。
那位号称首席的青年毫无仪态的翻了个白眼,“两个月的临时随从,我只是跟你决斗,又不是打算卖身。另外,我赢的话,你这王八蛋就再也不准去骚扰我姐姐。”
哦,原来是弟弟在驱赶试图追求姐姐的好色之徒,光看青年的容貌,旅人也能想象得到,那必定是一位光彩夺目的美丽少女。
广场上顿时响起了阵阵善意的哄笑,不少人还吹起了口哨,这种带点桃色意味的赌斗条件让决斗台周围隐隐的血腥气为之一散,起哄声虽然更大了,但围观者们的态度反而更轻松。
直到首席青年握上腰后的剑柄。
那声金属摩擦的嗡鸣本该极为轻微,却奇异而强烈地压倒了广场上所有的嘈杂,直到眼前晃过一抹剑光,奈哲尔才意识到,刚刚青年拔剑的片刻,周围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屏气凝声的紧张状态,因而整个广场才会在瞬息间鸦雀无声。
唯有那剑音鸣动,久久不绝,仿佛仅仅是出鞘的程度,就已经于无声无息中斩断了什么。
多么不可思议地技艺啊。
奈哲尔很是惊奇地看了青年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转头去瞧某位迎战者的反应,名为哈扬的年轻人脸色当然难看及了,但他只是死死盯住首席年轻的面孔,并没有立刻下场,反而转动了脑袋。
旅人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哈扬的面孔朝向了他,“我确实说过要和你决斗,但并没有说过是我自己下场啊?”年轻人的下巴冲奈哲尔一抬又一扫,“按照传统,贵族可以让随从代为决斗。”
哦豁。
本来还在特等席津津有味地看人决斗,但莫名就加入其中的奈哲尔觉得,这次的问题绝对不在自己身上,毕竟这次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
但这并不会让那些嫌他动作慢而直接推人下场的家伙有半分犹豫。
哪怕中途对手换了人,作为铁荆棘的首席,莱茵的表情始终没有半点变化,他看向面前因为被推入决斗场而有些步履摇晃的斗篷客,稍稍挑起眉头。
“换成了你吗?”青年看上去仍然一脸无聊加无奈,“也行,那么拔剑吧。”一副只想把事情赶紧做完的敷衍感。
只有熟悉莱茵的人知道,他是在故意摆出傲慢的态度,试图招惹对手生气,毕竟优秀的剑术师总会带着点骄傲在身上,没有几个自认厉害的家伙能接受其他剑士的看轻。怒火会导致不谨慎,而一个不谨慎的剑士,他总是更容易出错。
把剑用在野兽和人身上的时候,差异的地方可不止是剑招跟力道。毕竟野兽再狡猾,也不可能用言语制作陷阱,用表情和眼神创造错觉。
可另一头的对手并没有如莱茵所料的那样被激怒,他先是站直了身体,那高挑到在北地的人潮中都能算鹤立鸡群的身高让青年再度挑了一下眉。然后浑身盖在斗篷地下的怪人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那个,你们可能搞错人了。”对方的话语并不是对着莱茵说的,而是冲身后的人。
旅人过于平静的态度和言辞很有迷惑性,让周围的人一时间没能理解内容。
“我并不是原本预定要来这里的人。”他那么说着,顺手解开了斗篷挂在手肘上,厚重的布料下,是一位身着深色短袍,披着及腰黑发的男子,和过于醒目的高度相比,陌生人的身材并不强壮,在诸多体型结实的北地汉子的衬托下,甚至显得有些瘦弱,连对面矮了半个头的金发青年,露在衣衫外的臂膀都比他粗壮。再加上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肤色,让围观的本地人都觉得奈哲尔与其说是剑士,更像一位吟游诗人,还是体弱多病类型的。
哪怕他的腰间同样别着一把剑,也没有给人带来任何威慑感,因为那把剑制式十分奇怪,并不像常见的刀剑那样笔直,反而呈现出优雅的弧线轮廓,与外衣相衬的深色剑鞘上,用白银镶嵌了漂亮的卷草装饰,更让它看上去既漂亮又无害,仿佛某种别致的装饰品。
虽然北地更喜欢充满英武气概的男子,但不代表他们就讨厌温文雅致的人,加上奈哲尔始终态度谦和,被莫名卷进决斗事件,也没有因此迁怒吵嚷,而是挺和气地跟人解释。
不管看客们是什么想法,作为决斗发起人的哈扬一伙显然完全不想看到奈哲尔。但这时候指责旅人已经毫无意义,因为他们既没有时间再变出一个新的厉害剑士,也不想下场去跟对面的首席决斗。
输掉已经是百分百的事情了,何必还特地送上门去让人揍成猪头呢?
这场一波三折,一直都在出现各种奇妙转折的决斗让围观群众十分满意,纷纷聚精会神地期待起后续发展,连被挑战的首席莱茵,都一改之前无聊的表情,颇有兴致地打量起对面被牵连到的倒霉旅客,至于已经开始互相指责,内杠起来的哈扬一伙,他们的表情也精彩极了,尤其是主动把奈哲尔带来的路人脸跟班,一脸仿佛人生马上就要结束的绝望。
靠着一句话把一场决斗变成闹剧的奈哲尔看看身后自顾自吵成一团的年轻人们,再看看决斗场另一头的金发首席,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那个……我现在可以走了吗?”他眨了眨眼睛,十分无辜地询问道。
对面尚未把剑放回鞘中,但已经放松姿态的首席青年冲他和蔼地笑了笑。
然后说出了和脸上的表情截然相反的答案。
“当然不行。”莱茵这么说道,“决斗还没结束呢。”
“……咦?”奈哲尔有些茫然地望向他,再扫一眼周围几乎把注意力都挪到正在吵架,看上去快打起来的年轻人团伙上的观众们。“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虽然运气不好,但你进场了,所以得结束决斗之后才能走。”那名为莱茵的青年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放心,我不会跟揍他们一样揍你的,点到为止。”
确定不是迁怒吗?奈哲尔十分怀疑地看了那青年一眼。
不过旅人的脾气虽好,也并不是个能轻易被人牵着走的性格,所以他只是慢吞吞地举起双手,“唔,那样的话,我投降就行吧?”奈哲尔这么说道,“需要做什么表示吗?比如把剑丢到地上之类的。”
已经举起剑,摆好架势的金发首席瞪圆了天蓝色的眼睛,被旅人丝毫不介意丢脸的回应惊呆了。
“喂喂,你身为剑士的尊严呢?”
“对不起,可能没有那种东西……因为我不是剑士。”
“那好歹也更重视你的剑一点!!重要的武器怎么能随便丢弃!”
“这个,应该是剑尊重我吧,毕竟是我收集材料拜托人把它打造出来的。”奈哲尔十分认真地回答道。
明明他回答得很认真,自觉也没有说错的地方,但不知道为什么,对面的青年看起来更生气了。
回想起来,以前的旅途中也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情。
与人交流比想象中的难呢。
旅人略感困扰地想到。
“所以你特地收集珍贵的矿石和皮革,雇佣优秀的工匠打造出罕有的月刃之剑,就为了把它丢到地上和灰尘作伴吗?”名为莱茵的青年一副恼火的表情。
所谓的月刃,就是指奈哲尔的剑所拥有的弯弧制式,其实它比起剑来,更接近弯刀,因为只有一面开刃,用来劈砍的刀如果不够沉重的话,很难做得如剑一般修长漂亮,那样的刃身会很容易在战斗中折断,唯有久经历练,比直剑更坚韧的制式,才能被武器工匠们保留下来,这种特殊的窄弯刀由于纤细的形态如同月牙一般优雅,因而被称为月刃。
北方并不流行这种过于讲究外形的武器,青年能够认出来,还是让旅人有些惊讶的,不过对方既然是个长于剑术的好手,对武器有些钻研也很正常,就像男人们喜欢马,哪怕最多只骑过驴,也不妨碍他们把马匹的各种知识熟烂于心。
“那倒不是,身上带剑的话,可以避免很多麻烦。”大概意识到青年只是在恼火自己不珍惜好东西,觉得应该能和平解决的奈哲尔十分好脾气地回答。
“所以你剑术很烂。”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青年说这话的语气笃定极了。
旅人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那个,如果比较的对象是你的话,恐怕大部分人的剑术都只能算很烂了。”方才莱茵只是抽出剑就让小广场鸦雀无声的光景,还深深留在奈哲尔记忆里。
虽然多少有点吹捧的嫌疑,但年轻人哪有不喜欢挺好话的呢?青年的脸色很快缓和了下来,可惜他似乎并没有因此就打算轻易放过奈哲尔的意思。
“你不是北方人。”明明看到了旅人的身高和长发,莱茵却还是非常确信地这样说道。
“唔,确实,经常有人搞错呢。”奈哲尔好奇地瞅了瞅青年,“像您这样一眼认出的可不多。”虽然黑发在北地并不常见,他的体型也不够健壮,可是身高,苍白的肤色跟长发这三要素组合起来,导致不少北方商人都会弄错他的来历。
莱茵撇撇嘴,“因为没有北地人会在决斗场上喊认输。”
或者说,在北地人看来,哪怕对方只是个几岁的小孩子,只要他带着剑踏上了决斗台,受挑战的人都必须全力以赴地应战。至于那个拿剑上台的孩子,即便他连一招都撑不过去,也绝不会率先开口说投降。
连之前试图约战莱茵的贵族子弟们,想的也只是干脆就不上台以免被揍,根本没有要在台上主动认输的念头,哪怕他们知道自己绝对赢不了。
对北地的人们来说,决斗这件事,既随便到路边的摊贩和客人都能因为价格没谈好而上台,又重要到了连国王都不能随便喊停一场决斗的程度。
“不想尊重你的剑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在北地,要记得尊重对手和决斗本身。”首席青年这么说道,“好啦,拔出你的剑,我不会放水,但也不会打太重,最多让你的斗篷沾点灰。”
奈哲尔楞了愣,略有些困扰地看向青年,他其实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好意,不如说,正因为对方的态度里没有恶意,才让他更觉得棘手。
“怎么了,我最多再等你十次呼吸。”
“……所以,在北地,决斗既不可以放水,也不能认输吗?”
“就是这么回事。”
得到了青年肯定的回答后,旅人看上去更加困扰了,原本平和而温文的面孔都染上了浅浅的轻愁,“那样真的很麻烦啊。”他小声地咕哝道。
“哪里麻烦了?”
“因为这既不是驱赶盗匪,也不是和混混们的斗殴,歹人受到惊吓就会逃走,可决斗的对手不会。”奈哲尔皱着眉头说道,而他又不知道到底什么程度收手才算得上足够尊重决斗。“说起来你们的决斗,起码得是公平的吧,哪怕仅仅只有表面上。”
“哪里不公平了,你我都没有空着手,也没有人行动受限或者身体出现问题……你总不会打算说自己其实是女性吧?呃,说实话,隔壁的奶奶用平底锅揍人的时候我拿剑都打不过耶。”可能是受到奈哲尔态度的感染,青年说话的时候也开始有点不着边际了。
“嗯,我应该是男性。”旅人这么说道,“不过这不重要,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我认真战斗的话,对在场的所有人而言都是不公平的。”
“……哈?”直到方才都还态度谦虚得不得了,连丢武器认输的话都能说出来的黑发旅人,现在却莫名其妙地大放厥词,这多少让莱茵受到了一点冲击,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如果这是对方的话术的话,青年觉得他确实成功迷惑到了自己。“认真的吗?刚才说自己不会剑术的人可是你吧?”
“我确实不会用剑。”奈哲尔依然心平气和的样子,仿佛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虎狼之词有什么问题,“毕竟我只是把剑当做棍子一样挥舞而已,那不能叫做剑术吧?”
不会剑术的人为何非要佩剑,还是那样的好剑……
旅人几乎能够看到青年眼中写满了这样的字眼,显然,这位爱剑的剑士对自己的武器明珠蒙尘遇人不淑的事仍然十分在意。
“唔,毕竟刀剑比棍子吓人嘛,虽然对我而言它们其实都一样。”
“所以,你有自信只靠挥舞棍子把我打倒。”莱茵挑起眉毛说道。
“……呃,决斗要怎么样算输呢?毕竟你肯定不会认输吧。”察觉到青年的气息又变得不善起来,奈哲尔心虚地转开视线,试图转移话题。
“哼,三个条件,要么我死了或者失去意识,要么我被丢出去,要么我没武器了,你可以随便选。”从莱茵过于呛人的回答来看,旅人转移话题的努力显然十分失败。
无可奈何的奈哲尔只得叹了口气,“那么,我拔剑了。”
“求之不得。”
与青年拔剑时候的气势截然不同,黑发的旅人真的就只是随随便便的把剑从剑鞘里拔出来而已,只是他的剑再度吸引了众人的视线——剑刃竟然不是金属,而是一种非金非石的淡黄色泽,看上去温润而美丽,和冰冷的银月不同,是真正柔软细腻的淡金色月光。
拔出来的时候比呆在剑鞘里还更像装饰品,这样的武器连莱茵也没有见过,但他只为此分心了一瞬,随即便调整呼吸,将周围看客们的吵嚷,微风吹过耳畔的动静全数抛于脑后,青年忘却了附近的全部声息,唯有面前的对手依然留在场上。
那个古怪的男人拿着奇怪的,花里胡哨且毫无杀气,更没有半点血腥味的月刃,像每一个不通武艺的外行人那样,全身都是破绽地站在原地。
因为他多少放出了大话,于是莱茵的第一击从直接把对方掀下台,换成了一记勇猛而迅捷的劈砍,虽然只是跳起来砍一刀,但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了,直到剑光在半空划过,刺痛了围观者们的眼睛,同时又有一声金属被撞击的尖锐锵音袭击了耳朵,大伙才意识到青年和旅人已经对过一招。
不过是一眨眼,莱茵便已经从决斗台的一端,来到了另一端。
大部分来不及反应的人,会被放慢速度的莱茵用剑柄砸下台。
但黑发的旅人跟上了青年的速度,他甚至成功抬起了手,然后——单手举着手里的剑,若无其事地迎下了青年这能够直接劈晕重甲骑士的一击。
借着反震的力道轻盈地从旅人身前一个翻身退开的莱茵,落地站稳之后才用一种不可思议地眼神看看手里仍在嗡嗡作响的长剑,以及黑发的旅人纹丝未动的双脚。
奈哲尔的手亦不见颤抖,还慢条斯理地将抬起的剑缓缓放下。旅人没有撒谎,他确实不会剑术,但有这种离谱的反应力和力气,确实只靠随便挥舞棍子,也能轻易打倒大部分人了。
“……天生怪力……”莱茵喃喃地说道。
黑发的旅人看上去并不得意,甚至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样子,“差不多就是那样,所以才说我只要上台,对大部分人而言都不公平。”
“明明看上去那么瘦。”青年咂咂嘴,“不过这样才好。”奈哲尔本以为自己显露的实力能让青年知难而退,但对方的震惊只维持了片刻,随即看向他的眼神简直称得上两眼放光。“这样才有意思啊,总和一群不够格的家伙比剑,我早就腻味了啦!”
“喂,你的眼睛和速度应该也很厉害才对,别装柱子了,好好和我玩一把啊?”
等,等一下,一般来说,他这样做之后大家不是只会大叫妖怪吗?
但实际上,不止是莱茵看起来非常兴奋的样子,甚至连围观的看客们都鼓噪起来,呼朋唤友,喊着这里有个厉害家伙,这场决斗不看要后悔一年之类的话,把整个决斗场再度围了里三层和外三层。
从来没受过这么多热切眼神注目的奈哲尔感觉自己的脊背都要石化了。
被众人截然不同的反应弄傻了的旅人没来得及思考太多,便迎来了青年剑士疾风暴雨般的攻击,虽然他成功地用手里的剑把那些劈砍挑拐全数挡下,不过面对来自下盘的踢击和突兀踹打,就算是稳如石桩的奈哲尔也必须后退闪避。
北地的决斗台是真刀实枪的决斗,并不搞什么优雅和形象,莱茵只攻击小腿和膝盖,已经算得上礼貌和克制,更过分一点,直接踹裤裆的也大有人在。
“为什么,一直都,只挡不攻!!你的力气,明明可以,一击就,折断我的骨头!!”丝毫没有停止攻击的剑士这样叫喊。
“……你那么快,我并没有蓄力的余裕啊。”黑发的旅人苦笑着说道。
“胡说什么!你这家伙,连气都没喘呢!”青年望着接下了快三十来下剑击,期间走位大半个决斗台却依然呼吸平稳的怪物男人,恨恨地说道,相较于肉眼可见毫无动静的对方,自己的体力消耗倒是越发剧烈,额头和脊背上的越来越明显的汗水痕迹已经说明了一切。
金属被击打的铿锵声不绝于耳,青年手中的长剑几乎成了残影,唯有和旅人的剑相交的时候才会短暂地出现片刻,如月痕般的剑光在两人的周身舞动,巨力敲打而出的火星在决斗场上随风飘摇,看客们早已经从最初的鼓噪不已,变成了屏气凝神的捂嘴观看,整个决斗台上只剩下剑士和旅人挥动武器的声音和偶尔传出的破碎对话。
其实骑虎难下的不止是感觉不妙的莱茵,奈哲尔同样十分头疼,他既不想无谓地令青年受伤,又不愿自己被砍到,放水认输的道路也被堵死,偏偏青年的实力确实强劲,自己竟然无法轻易用此刻的姿态压制对方。
直到青年的长剑再度从他面前略过,一个侧身躲开的旅人终于想到了破局的方法。
没了武器的人也算输!
他第一次翻转手中的刀刃,在迎击的时候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月刃像长棍一样从下转到上,好像切开一片面包,而不是一块钢铁那般,轻而易举地切断了莱茵手里正挥舞的长剑。
直到金属相交的锵锵声没有响起,飞出去的断刃直接钉入地面,兀自嗡鸣不已,握着剑柄的青年才意识到,他输掉了这场决斗。
“……呃,这样,可以算结束了吗?”总算成功令对方停下的奈哲尔,暗中松了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发出询问。
“当然。”莱茵虽然仍愣愣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剑,但还是率直地点头,“你赢了。”只是声音听上去有些暗哑,想来不止是因为体力消耗很大的缘故。
但只要对方没不服气地追着自己再来一场,奈哲尔便已经谢天谢地,他甚至思考起该如何委婉地赔偿那柄断剑,直接给钱的话,想必看着就心高气傲的青年绝不会接受的。
明明更受大家欢迎的青年输掉了,但决斗台周围依然欢声雷动,好像刚才赢的人是那些观众一样,旅人感觉自己总算理解了一点莱茵所说的,北地人重视决斗是个什么意思,只要是场精彩的战斗的话,输赢本身可能并不重要吧。
把头蓬拉起来重新盖住面孔,努力抹消自己的存在感,准备趁机偷偷溜走的奈哲尔,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熟悉声音。
“你输了!莱茵!按照约定……”
是那个名为哈扬的决斗发起者。
终于想起了这场麻烦决斗源头的旅人犹豫再三,思考着要不要转头的时候。
“赢了我的也不是你啊,哈扬,而且这个人跟你完全不认识吧?我就算要去当两个月的仆人,也是当这位旅行者的仆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知何时来到奈哲尔身边的首席青年,带着满不在乎地表情,一把揽住了正打算开溜的黑发旅人,亲昵地靠在他身上。
“你说对吧?呃……话说你叫什么来着?”
“奈哲尔。”黑发的旅人无奈苦笑着回答,“我叫做奈哲尔。”
往好处想,他起码不用头疼该如何把钱送过去之类的问题了。
“哎呀,那么从今天起的两个月,就多多指教了,奈哲尔主人,我叫做莱茵哦。”仿佛完全忘记刚才自己是如何强行拉着对方打架的,金发的青年冲着旅人露出爽朗而亲切的笑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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