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桑镇的午市热闹,馍亨卡鱼汤、活牲畜、五金杂物和袜子,横七竖八的塑料棚几乎堵没了道路。陈责挤在人流中,一面护着自己放钱的裤兜,一面留意脚下,满地都是嚼得干巴的甘蔗渣和血迹似的槟榔汁,他不想踩上。
他要去的帕拉瓦纳寺在镇外,需穿过集市、跨过河流、再爬上一座山才可抵达。
河上那座门式钢架桥有些年头了,锈病从白色漆壳里剥蚀而出,斑斑流下。陈责刚要走上去,一列军绿色装甲车队便压着单行道蛮悍驶来。于是只能驻足在桥头,忍受刺耳的履带摩擦声、柴油不充分燃烧的烟气、以及光着膀子的民地武凌厉审视的眼神。
他最近正考虑再度启程,因为克耶邦一直都不够太平,作为军事争夺地的帕桑镇尤其。身旁的桥名碑上尚且留着前些天政府军行动时扫射出的弹孔,将“萨尔温桥”的缅语阴刻轰得稀烂。至于桥下的萨尔温江,又浑又黄,当地人称其为母亲丹宁河,陈责也是住在这里好长时间后,和范统在河边的汽车旅馆吃鸡肉饭时遇到对国内来的背包客,才从他们口中听说这条河上游在中国西藏,叫怒江。
正值缅历新年前最后一个满月日,趋近佛寺,才发现沿路朝拜的人比平时多出不少。抵达山门,恰有新人选在吉日举行寺庙婚礼,祈福仪式刚在宾客见证下结束,头戴岗邦帽的新郎双手合十,俯首承接长辈授予的洁白花环,新娘笑得露齿,发髻上金银翡翠叮铃摇荡。
而陈责快步擦身走过,嗅到婚纱与爱情上都是一抹年轻的淡香。
这个国家供佛不烧线香,敬花才是正道。陈责早有准备,手里垂下的一把白茉莉便是在帕桑的集市上提前买的,没有选当季开得最盛的小叶紫檀,因为陈责先天易过敏,茉莉清爽素净花粉少,于而言他友好一些。按规矩在殿宇门槛外脱去鞋袜,赤脚踩上沁凉的花砖地板,在两旁立佛俯瞰下迈步,终于站定在释尊造像前。其实来缅之后他曾路过辉煌的、璀璨的、宏丽的、很多很多数不清的佛寺,这却是第一次踏足朝拜。因为一旦有求于佛,灵验或不灵验,于他而言都算不得什么好事,切切实实立在高佛凝睇之下,在梵呗之中,这般感受愈发强烈,在这里他拿不出大声说“我完全不信”的胆气,却也并不想轻易跪屈,磕头承认“你是对的”。他怕命数真是那么轻率,巧巧掐指一算,人的祸福、因缘、死生便决断下来,更怕自己轻易认命,这辈子还没碰到过活佛,便躺在原地任凭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宰割。
紧捏花束,忖思梦中亲人,最后还是理理衬衫下摆,虔心虔意跪了下来。合束将茉莉插入佛像前的金瓶中,双手合十,深深俯叩。
他伤人也救人,诚挚也欺骗,不知被鬼神看清多少看透多少。阖眼半晌,黑幕中却又无端浮现起与缅甸匪帮火拼的那个雨夜,扣动扳机后,子弹击穿匪老大腹部时溅出的血,泼洒在眼球染得视野尽红,中弹的匪老大濒死时齿间艰难挤出的佛经,竟与当下庙宇里的沙弥诵念如出一辙。这件事已经过去半年,却也和被留在国内的血亲一样,时常入梦纠缠陈责。次日天亮,没爬多远的匪老大就死在离陈责不远的地方,纸色的面容、放尽的腥血,无声诉说每个人弥留之时都是如此,独自在冰冷中等待雨下、等待死亡。
即便迫不得已,可那时枪在陈责自己手上,所以本就累累的业障中注定加码上这条人命。于是向来冷峻的眉目开始流转,苦楚与犹疑渗出,深埋着的、从不愿被人窥探到的颜色上,总算悄悄流露出一些活人应有的表情。
胡思乱想,忘记拜了多久,也忘记为家人祈愿,觉得心诚足矣。起身,用台前的木瓢为茉莉淋上一勺水,妄菩萨慈悲,一脚跨出门槛。
一去一来,走得满身疲倦,回长屋后陈责也没吃什么东西,拿湿布擦干净竹席,便又躺上了床去。
这次他入睡很快,可不幸还是做了梦。
梦到在一间白壁红帷的禅堂,他用和方才一样的姿势跪在佛龛前,双膝下垫着莲花蒲团,额头磕在地面,身前的供桌上没有插花的金瓶,却无端多出两个瓷坛子来。
除了细节清晰得离谱,这算不上什么噩梦。但正当陈责要起身,却发觉自己的脑袋被一股力量死死摁着,一丝也动不了,慢慢地,脖颈开始酸痛,膝盖越来越软,血液逆流,汇积在头颅中。而供案之上,长明灯的火苗飘忽摇曳,一对高大的红烛滚下串串滞结的油蜡,那方绘着青花的白瓷盆,里面歪歪斜斜插满了长短直折的药香,干热的风从殿外卷进来,吹得青烟乱流。太漫长了。一秒。六十秒为一分。六十分为一时。时间真实得不像梦境。有朝拜者在身旁匆匆来去,摇签求子、攀高逐仕,人人皆有所求,唯独陈责在这里跪得不明不白,生生受惩罚一般。还有多久。还要多久。还剩多久。硝尘味道呛进肺,几近阻绝呼吸。地面跪俯的倒影如日晷轮转,直到暮钟敲响。登。登。登。一百零八次全敲完,猛然睁眼。
耳际响起范统早中晚各弹唱一遍的《淡蓝色的星星》,看眼时间,七个小时整。
他躺了七个小时,也活活跪了七个小时。
在这之前,陈责对有关老母老姐的噩梦便隐隐有种预感,毕竟出逃那晚给骨灰们烧的香烟确实有够随便,而如今两个眼熟的坛子出现在梦里,更像直接将参考答案拍在了他的脸上。信不信邪再论,但他至少明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道理,也许潜意识里他早在想橱柜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当灵堂来用,早明白入土为安指的是死人安活人也安,死不瞑目的匪老大彻底将回忆中的老疙瘩牵出,一个乱结,勒绞陈责心口。
他从床上撑起,头疼得要炸,拜佛没用,每天每天睡不安宁,换谁来都扛不住。于是再不犹豫,下楼,打断范统的个人演唱会:
“电话借我,打个国际长途。”
……
出国前,陈责为自己策划了一场惨不忍睹的死亡。
云南有太多这样人迹罕至的盘山路,陈责寻得合适的高崖急弯便下车操作起来。时是凌晨,借着道路积雪反照的月光,他将火葬场买来的男尸从后备箱扛到主驾,用自己的随身衣物为其盛装打扮一番之后,又打开引擎盖做起手脚。
陈责本料定绑架成功、拿到赎金之后,睚眦必报的李军绝不可能放过他,故而准备了这出假死把戏。如今李老板铁窗落泪,倒是不用再防,但跨国执法的条子成了新的后患,于是将就这具尸体,计划照常实施。
剧本已经写好,这里即将发生一场交通事故。
急于逃亡的司机陈某夜间疲劳驾驶,偏偏在下山路上又烧了电瓶,没上防滑链的轮胎失去抓地力,车辆侧滑,冲下悬崖引发大火,偶然中的必然,车毁人亡。
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但证件残骸、六位数的积家表和路虎发动机号都能轻易确认死者身份。陈责无亲无故,连遗体都没人认领,谁吃饱了撑的管他咋死咋活,一个被当枪使的黑社会混混,也再牵不出什么惊天大案,这事儿很快便能以意外定性封档。
助燃的汽油已经浇好,放下手刹的路虎正徐徐滑向悬崖。从兜里掏出火机,说实话,这个黑银的都彭打火机他还真的蛮喜欢,开盖时叮一下的金属朗声很好听,可惜他的烟已经抽完,也不准备带走任何旧物,于是手腕轻扬,都彭带着火苗落入主驾。
车坠崖,轰一声焰光暴起。
“姐姐。”他轻轻说,“车还你。”
陈责背身果决离去,可枯槁的灌木燃得劈里啪啦,油箱炸裂爆鸣,某只没看清的蛾虫忽地迎面飞向烈火。他忍不住回头寻觅,却只见冬日夜空被光焰烘成绯色,遮藏住每一枚凛星。
总之,陈责确定陈责肯定是死了,死得彻彻底底。
“层……层哥?你不是死了吗?!”
定位缅甸的号码让牛布挂了三次电话,陈责好说歹说,才让死脑筋的小弟逐渐相信了来电的不是境外电诈团伙,而是五年前出车祸意外死亡、被烧成焦炭的短命大哥。
“层哥!层哥!”
“你没死!你没死啊!”
“你什么时候回来!”
“妈的那些人还偏说你死了,我就知道!”
听筒那边的吼声比炮弹还震耳,搞得一旁的范统以为陈责误触开了免提,探头过来问需不需要帮助。陈责笑着摇摇头,等牛布满满宣泄完十七分钟,口水都喊干,才开口:“不回去,但有件事想拜托你。”
他一向少说废话,叙旧闲扯全放以后,当务之急还是保障自己的清梦:“你人还在津渡吗?去把我家门砸开,厨房洗碗池底下橱柜里有两坛骨灰……”
“它们,额……我也说不好有什么问题,总之花钱请个靠谱点的道士……住持?随便什么都行,作个法,舞那么几下,然后找块风水宝地,帮我埋了。”
“……作法?”牛布声音畏缩起来,“老大,这个我,我——”
“少废话,按我说的去做。”陈责自己手下什么德行他当然清楚,牛布胆子是小了点,却也是最朴实、最没坏心眼的一个,“另外,你嘴巴严点,我没死的事别和人提。”
任务布置完,这事能这么解决掉最好。
两日后的下午,陈责正躺在橡胶林的吊床里补觉,范统小跑着递来手机,说是国内的大嗓门朋友找。
“层哥!层哥你听我说,你那房子出,出大问题了!”
陈责皱起眉,让牛布缓缓气,慢点说。
“你那闹鬼的房子被人拍走了!”
闹鬼的事陈责不稀奇,毕竟鬼都缠缅甸来了,但追究细节,才听说闹鬼的传闻几年前就开始有,从不亮灯的窗口却晃过黑影,深更半夜总传出低沉诡异的人叫声。至于房屋拍卖,他问起牛布原委来,得知他的诈死计划确实完美收官,但因去世时背有债务,名下的房产便被依法查封,挂上了津渡法拍网,竞价出售。
津钢家属区是市内知名的老破小,一大片一大片空置着,送钱都没谁情愿进去住,更别说标价十几万让人买了,再加以闹鬼凶宅的逸闻,这屋子便一直被挂在网上,五年无人问津。
可偏偏半个月前,突然被人拍走了。
听到这里,陈责差点从吊床上翻下去。
这是票子多得没地方花,还是在用什么特殊手段洗钱?不会那人是真傻,放着市中心新筑的学区房公寓房花园洋房都不买,就喜欢那种上世纪七零年代的怀旧感,喜欢那种三天修一次热水器、五天焊一回保险丝的参与感?
关于房屋卖出的原因,牛布也打探到些小道消息,说是有邪教组织以此作据点,利用屋子无比凶险的金炉煞风水局,养了小鬼在内。流言蜚语,陈责自然不可能全信,可让牛布再去问,事情便一天天离谱起来,连故事都形成闭环了:邪教分子从医院偷走三个幼婴死胎,封入罐内,在老屋里喂血炼鬼,不料遭小鬼怨气反噬,灰飞烟灭,如今三只小鬼仍被残存阵法困在屋内,窗帘紧闭是因为小鬼见不得光,传出人叫声是邪教分子阴魂的哭喊,至于那些黑影,当然就是——
“那你他妈倒是拆了门进去看看啊!”
“大哥!里面有鬼啊大哥,你刚刚没在听我说话吗?!”
陈责冷哼一声,挂断电话。跟牛布说话无异于对牛弹琴,啥事情都解决不了,吼了一嗓子,头反而更痛了。
重新躺回吊床上,日光漏过橡胶树冠,一束一束,晃陈责的眼睛。
津钢家属区的房子是父母结婚时分配下来的,他爸他妈不必说,陈责和姐姐更是出生长大全在那,选都没得选。一家四口共住的时日其实并不多,愉快的就更是寥寥。现在被迫想起那间房子,随手在回忆中一抓,莫名其妙,抓到停电的仲夏夜晚,点燃一支白蜡烛,一家人围在桌上吃厂里发的大西瓜,用菜刀剖成一扇一扇,籽多得很。
后来爸妈都死了,姐姐也搬出去住,二区五十八栋四楼二号就成了陈责独居的小窝,客厅那张竹摇椅的靠背一直固定在他最舒适的倾斜角,厕所里总被他擦得锃亮的浴缸,热水放满恰好是喜欢的温度。如果真是牛布说的那样,如今饭桌做了祭台、浴缸放着蛊罐,或是另有奇奇怪怪的生人住进去,无论如何,骨灰撂在那里,陈责越想越放心不下。
缅甸最近确实太乱,能换个地方固然好,可目标绝不是津渡。因为回国全是麻烦,他没身份,交通食宿全不便利,还重添了份入狱的风险。
凭空思来想去,怎样都不好,于是向范统借了张地图摊开,找到帕桑,找到津渡,最后曲曲折折,指尖停在岘港,他寻得一个折中的方案:
他打算回国一趟,回津渡亲自处理棘手的骨灰,再立即转奔越南,这样绕不了太远的路,还能避开金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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