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渡和帕桑都热,却不太一样,一方是焚风干热,一方是季风湿热。起初陈责只觉得两地无非是闷不闷、晒不晒的差别,直到刚才坐在津渡的机动三轮车里,迎着风打出第一个喷嚏,才发现自己在异国他乡呆得太久,有一件事忘得干干净净——现在正是四月初。
而四月是津渡最可怕的时节。
这里阳光充足,季季都是花期,本月尤其拥挤。凤凰木蓝花楹三角梅,高高矮矮无死角,其中满城绿化带里的芒果树最为夸张,密匝匝的淡黄圆锥花序哪儿生出这么多杀千刀的花粉,数不尽的颗粒钻入呼吸道,激得他要当场呛死过去。刚张嘴想咳,却又吃进去一撮木棉絮,干巴巴堵住喉咙。五年之前,他赶在二月匆匆离去,那时红木棉绽得绮如云霞,看上去还算一隅风景,如今他在五年后的四月归返,终究没能躲过,成熟的蒴果炸成团团大白绒球挂在高枝,风一过,卷起漫天飞雪,重逢伊始便带来一场煎熬的过敏原盛宴。
陈责对自己的过敏体质有自知之明,在缅甸时,连号称芒果之王的圣德龙都没能撬开他自律的嘴,却没想到在老地方再度栽了跟头。现在只是初期症状,他就已经呼吸困难、浑身发痒,红肿干疼的咽喉连正常的人话都说不清几句。
“陈哥,层哥!给你,氯雷他定,还有荷花!”跑腿的牛布喘着气将塑料袋递来,“蓝荷花没买到,四家店都只有绿的!”
接过药盒,陈责动作顿了顿,刚松弛一些的苦涩表情再次绷紧:“……咳,没水我怎么吃,咳咳!”
“哎哟,我给忘了!我再去买!”
“啧,算了,先办正事。”陈责抓停扭头就跑的牛布,拆了烟盒抽出一根,弹两下叼在嘴中。干含好久,不满地盯着小弟:“你愣着玩?”
牛布这才反应过来,赔赔笑,殷勤地为大哥拢去火焰。
二人正站在津钢家属区二区五十八栋楼下,砖混预制板旧楼,年纪比二十九岁的陈责大出一倍。五年前就萧萧条条,不见几户人住,如今搬得更空。临近晚饭饭点,外挂的抽油烟扇没一台运作,只余陈年的棕黄油瘢,缕缕淌下,上世纪流行的钴蓝窗玻璃,很多都破碎支离,洞现废屋内劈裂蒙尘的桌椅板凳。
唯独四楼二号,紧闭着窗帘,不容窥探。
好久没吸荷花,哪怕只是绿的,吐出白烟的那一刻,感觉过敏都消缓了些:“没新情况?”
“这几天我收摊以后每晚都来楼下兜转,那房里灯都不亮的,应该没人住。”说到这里,牛布猛地一哆嗦,改口,“应该没活人住。”
“还是没进去看?”陈责又问。
牛布为难地瞟陈责一眼,看来是真信了闹鬼的事。牛布出了名的外强中干,快一米九、比陈责还高还壮的一个大小伙儿,走夜路碰到只耗子都要叫唤,曾效仿陈哥在胸前纹了尊面目狰狞的钟馗壮胆,结果次日摸黑起夜,对着镜子一瞥,差点被自个儿吓得尿裤衩上。
“跟我上楼。”不过陈责使使眼神,牛布立马就从了。再怎么害怕,大哥这辈子都是大哥,好不容易活过来站在身前,面子还是要给。
熟悉的单元楼道,未曾改变,一阶一阶,陈责闭着眼都能走,却险些走错,走到童年或流痞的其他岁月去。
来到自家门口,情形就略有些精彩了。猪肝红的防盗门上多了两张已被破拆的法院封条,门旁本用来订牛奶的墨绿铁箱钉子只剩一个,歪斜地悬吊着,里头塞满了发黄的法院传票。而另一侧,四个血淋淋的油漆大字,虽上了年纪、干裂脱色,却不减气势磅礴,盖过了一切开锁通马桶小印章。
上书:欠债还钱!!!
“死都死了,还个鸡毛。”陈责一脚踹上墙,在还钱的“不”上狠狠用留下个鞋印。
他的家门钥匙早和路虎陪葬,于是向牛布摊开手抖抖指头:“开锁工具。”
“陈哥,我现在不干这行了……”
陈责啧嘴,但不算大问题,毕竟破门和破楼一样也是老骨头,质量方面他最清楚。用手拦退牛布,蓄势一脚暴力踹出,一下不行就再来一下,咚咚两声巨响,内开防盗门便不堪重负投了降,朝里大敞。
踹门的回声消弭,屋内静静悄悄,再无其他响动。
越过门框望进去,陈责挑挑眉,稍有些愕然,因为装修和家具摆放竟一点没动。随后,一股莫名的怀念感,既压抑又温馨,不由自主在胸腔升起,五年,足以让陈责讲话染上缅语口音,让陈责肩膀刻印上永久的弹痕。反观老屋,灰白的水磨石地板,打满一整面电视墙的油黄色木柜子,油黄色木门框,还能隐隐瞧见无光的走廊再往里,他姐的房间门口,仍挂着粉紫色的塑料珠帘,似乎五年对这处停滞的时空而言根本就无所谓,再多来五年,估计也还是同一副模样。
唯一的变化,这里比陈责离开那晚整洁太多太多。不是陈责以前不爱干净,他向来讲究,没至于太洁癖,但绝不允许拉开衣柜就掉出没叠的袜子裤子,或是洗漱时才发现龙头上有忘擦的水垢。只是五年前,自从李存玉赖在这里不走后,那人总明知故犯,成心将个人杂物东抛西甩,课本扔进脏衣篓、校服塞到枕头下,就图陈责摆着一张臭脸、却仍跟在后边勤勤恳恳整理房间的样子。
赖在这里?
谁赖在这里。
李存玉。
再次默念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的、那个飘渺遥远的名字,陈责自己都杵在门边愣了半晌。他不太想去在意,毕竟和对方在这里同居过半年多,门开之刻,被久远佚散的回忆猝不及防击中,也在所难免。
晃神中迈入屋内,没留意脚下,将一双本在鞋柜旁边摆得极为端正的的深色拖鞋踢飞,定睛一看,这拖鞋是他以前惯穿的,如今已然旧得鞋面鞋底的连接处都开胶裂口了,却干干净净没蒙一点灰,明显是近期有人使用。正要低头拾起,视野余光里,一抹轻浮游曳的橙红吸引住了他。
向身侧扭头,眼前,鞋柜正上方,除净水外空无他物的长方形鱼缸中,一条金鱼漫无目的地洄游其中。
这鱼缸看上去不是从前那樽,可里面的鱼陈责却眼熟,眼熟得难以置信。
“小青?”
开玩笑的吧。
陈责趴近鱼缸,一脸骇异反复审度,小青也瞪大了眼睛,注视来客。
这鱼是六年前他和李存玉去津渡公园玩的时候,地摊上三十块五个环套圈套来的,名字也是李存玉起的。四叶蝶尾、橙白花色,品相是普通中的普通,唯有左胸鳍上一点小黑斑有些特别,好歹手把手喂食换水养了一年,陈责绝不可能将这条鱼认错。
“老大,我觉得这里阴气重得很……”牛布也尾随着探进身子,反复确认门外门内都没有传闻中的封鬼符箓之后,才将防盗门小心掩合。
“闭嘴。”
目光从小青身上移开,再次扫视屋内。陈责没寻见什么端倪,眉头却越来越紧,额角也渗出细汗来。
若这屋里真在搞邪教闹恶鬼,那么像电视剧里一样,地上用鸡血狗血画个法阵、墙壁贴满黄底红字的鬼画符,陈责心中反会舒服些。可这如常的、朴素无奇的房间,偏偏四处透着怪异与不和谐,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实感,将整个空间都扭曲得不成样子。凝绝的气息笼压在陈责周围,寂然中,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隐约从厨房方向传来。
屋内有些暗,窗帘缝隙透进仅有的一束光,照过茶几角隅,晃悠悠映开半杯水的流影——这只玻璃杯也是陈责的旧物。
他这下是真犯恶心了。这新屋主简直穷酸得发疯,破旧的家具电器没换就算了,连丁点能占的便宜也不放过,穿陈责的拖鞋、用陈责的水杯,连陈责养的金鱼都接盘。
烦躁地咔哒咔哒猛按几次翘板开关,却都没能将客厅主灯摁亮,干脆去到窗边,刷啦一声,将帘扯开。
借着苟延残喘的夕照,陈责总算发现屋内不协调的来源——这里太过于规整了。
椅子老实藏匿在四方饭桌底下,垃圾桶紧靠墙角,屋内极少有摆在表面的物件,水杯、半包廉价抽纸、电子时钟,极个别放置在外的日用品,也基本紧贴边沿或墙壁,站军姿一般,纷纷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毋庸置疑,居住这里的并非什么邪教分子,而是一位热衷整理的强迫症,然而,对卫生收纳要求极为苛刻的这位先生或者女士,竟能放任客厅的灯泡坏掉,黑黢黢的,也不知道摆这么规矩谁看得到。
心中萌生出一种绝不能久留的预感,正要移步厨房看看骨灰什么情况,房屋大门却再一次被打开了。
准确地说,那扇已经被陈责踢坏的防盗门,却被人用钥匙给“推”开了。
陈旧的铁门有太多锈蚀,打开时的嘎吱声被拉得很长很难听,噪音收尾,陈责才来得及转眼,将视线投过去。
是因为刚刚才回想起这号人物,理所必然,在刹那间便认出。
金鱼、淤青与血、提琴声、粗绳缚在手臂上的触觉、晚香玉和崖柏珠子的味道,好的、坏的、暧昧朦胧的记忆如潮涌至,一件件,几乎是在瞬刻中,便被久别重逢的旧人修补得清楚明晰。
陈责从没想过自己还记得这么多,怔忡里,血液和时间一同停滞了般,流不回心脏,慢慢连带肢端冰冷麻木下去。却松不开视线,被一股情绪强迫着去比较此刻与过往,总觉得哪里不同,仿佛记忆愈发分明的同时,眼前的鲜活之人反而失陷进了往事的雾玻璃罐中,生出层陌生的毛边。
门框下,今昔虚实,让人觉得两边都空幻,又都千真万确。
逐渐平息的铰链摩擦声里,逐渐黯淡的斜晖里,李存玉闭着眼,静静站在门口。
对方白衬衫黑西装,没系领带,斜背着个大提琴盒。右手杵根黑手杖,左手水平捏着把十字锁钥,似乎正为房门轻飘飘便被推开而感到不解。他直接无视了客厅正中的陈责和牛布两个大活人,疑惑无果,步入屋内,小心翼翼将提琴和手杖靠在鞋柜边,才弯下腰,闭眼朝地面伸手摸索,却好久都没寻到本应摆在那处的拖鞋。
“李……存玉?”“你谁?!”
陈责在失神恍惚间,自己都没发觉,勒抑的喘息里艰难挤出了三个字。却因为过敏发炎,他嗓音失频变形、微弱至极,被牛布极为响亮震慑的一声大喝盖过。
李存玉闻声,才抬起头,睁开眼。
却没看向陈责,没看向任何人,空洞失焦的视线,只无意义地、平平投到陈责身侧的立式饮水机上。
他开口:
“谁,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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