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到一半,容归就回去了。朝中百官,资历越老越有贪污之嫌,近些年呈上来的账本无一不是错漏百出。先帝在时,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叫这些人越发得寸进尺,又依着辈分倚老卖老,做的十分难看。容归生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做起事来却说一不二,硬得让这些老酸儒们牙疼,将过去那些烂账翻得彻彻底底,一点面子都没给他们留。眼下见没有翻身的余地,纷纷成了老不休的做派,嚷着愧对先帝,要随先帝同登极乐的混账话。
容归亲自去了几位官员家中问候了一番,第二日,这些官员通通被年轻帝王以年事过高为由罢了官。
此事一出,朝中官员纷纷警醒,年轻的帝王并不会看在他们资历的面子上手下留情。朝中一番大换血,以往那些被地方打压的寒门子弟被提拔上来,逐渐在朝堂上崭露头角。
“西北少了一位元帅,犹如群龙无首,长此以往,是为大患。”容奕摩挲着手中的半块虎符,面色沉沉
“藩邦近日愈发不安分,时常有探子混过来探听情报,陛下应趁早定下帅才。”面前这人相貌端正,一双眼却教人很不舒服,显得太过精明,他是容奕新招的谋士,赵莒枢。
“皇兄有意规劝罗常山重执帅印,朕若如此做了,岂不是有离心之嫌?”
“罗常山在西北积威多年,将帅印交还,便是助长了西北威势。”赵莒枢道,“煜王殿下与您虽是手足,但君臣有别,陛下应当遵循主见才是。”
容奕不语,赵莒枢不动声色地在他手中的虎符上瞟了一眼,恭敬道,“敢问陛下,虎符既然不在罗元帅手中,可是已经交给煜王殿下了?”
容归手一顿,算作默认。
“如今煜王殿下担丞相实权,手中又握有半块兵符,陛下当真未曾担忧过吗?”
容归作为王爷,如今手握丞相实权,本就不合规矩,不少刚被容奕提拔上来的寒门士子,都曾明里暗里地表示过。
容奕双眼疲惫地闭起,“兵符是朕给的。”
“陛下,恕在下斗胆,您可知有多少人私下议论过,煜王才是先皇属意的太子。”赵莒枢此话,分明有僭越之嫌,可他知道,如若不给年轻帝王将这层布掀开,他怕是要一直自欺欺人下去了。
容奕瞳孔微缩,手中的虎符落在了桌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突然想起,那一日皇兄离开瑞泉宫后,他独自进了寝殿,殿内昏暗,却不湿冷,火盆内的火烧的正旺,隐隐有些燥热。父皇安然躺在龙床上,面上还带着解脱的笑意。
这是极其诡异的,遭人暗算的帝王,临死前至多是不甘的,遗憾的,为何父皇会笑?既然传位诏书上读的是自己的名字,为何皇兄不叫自己一同前去?
他心中升起一阵不合时宜的焦躁,更觉房中闷热,下意识便去看那个火盆,那火烧的太旺了,皇宫中用的碳火,为何会起火?
这极其怪异的一点,如今教他浑身冰凉。
父皇传位诏书上写的,真的是他的名字吗?
一直都不曾对他青眼的父皇,会甘心让皇兄屈居他下,做一辈子的臣子吗?
“陛下?”赵莒枢见了他的反应,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说的太重了。
“……依你之见,朕当如何做?”
……
朝中的事被料理一通,容归已然闲暇了不少,竹苑冷清,他也并非是爱热闹的性子,没事便在里屋小憩一番,乐得自在。
冬日偏冷,他的老毛病又开始折腾自己,除了没知觉的腿,浑身的骨头都疼得要命。曾有地方名医直言,被这样一副身子骨拖累,哪怕终日悉心照料,他也活不过三十岁。
人活不过三十岁,那是过不了而立之年的。哪怕姬怀临曾经那句是戏言,他也确无拖累他人的打算。像他这般年纪的男子,早已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可他至今连侍妾都没一门。
容奕近日曾私下询问过他的意见,有意为他定一门亲事,他也推脱了。习惯了一人待着,反倒不喜旁人插足。
只有苏辛这个活泼性子,时常来煜王府给他折腾些新鲜玩意儿,容归最常对她说的一句话便是,“要是本王有妹妹同你这般便好了。”
苏辛笑嘻嘻地道,“那我便当王爷的妹妹呀,还能混个公主当当呢。”
容归忍俊不禁,“你倒要问问皇上同意不同意。”
苏辛嘁了声,“他这个小气鬼才不会答应呢。”
容归意味深长道,“他自然是不肯的。”
……
想想这些时日,倒也过得安稳。容归久违地咳嗽了几声,拿着被子给自己盖上。
冬日鲜少能看见太阳,前几日刚下了一场雪,化在地上,就被太阳给镀上了一层金边,瞧着有些耀眼。
竹苑这地方偏冷,大片的竹子挡在前头,遮住了大半的太阳,对容归一个体寒的人来说,着实不是一处好居所,可他就喜欢待在这儿,青远还在的时候劝了几次,青远都去边疆了,他还在这儿。
容归不让青远给自己写信,他如今是圣启的将士,不再是煜王的侍卫了。纵使容应澜有提拔之恩,也是臣,而非君。
君臣有别,容归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先帝还在的时候,时常强调的,正是这个道理。可先帝教他的是君,他当的却是臣,想来总归还是不一样的。
等冬日过去了,他便回他的江南,将整片天地留给阿奕,待到他死后,便顺理成章地将虎符,封地,封号全都还回去,留圣启十年安定。
容归将这些计划好,只觉得身上也没那么疼了。
“王爷,皇上来了。”小厮匆匆进来,身上夹带着外面的凉气。容归心下疑惑,道,“扶本王起来。”
“皇兄不必起来,朕自己过来便是。”小厮身后出现了一人的身影,外头很亮,待容奕进来的时候,整张脸都埋在黑暗里,看也看不清。小厮连忙跪下行礼,容奕摆摆手,自己寻了一处座位坐了下来,关切地问道,“皇兄近日怎么了,鲜少去宫中议事了。”
“近日寒气作祟,还请皇上宽恕。”容归点了点头,“陛下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何急事?”
“并无,只是听说皇兄身体抱恙,特地赶来看看罢了。”容奕说及此处,话锋一转,“朕听闻罗元帅已在回京路上,皇兄有何看法?”
这便是赤裸裸地在暗示虎符之事了。
容归一顿,继而道,“罗元帅性情稳重,想来安排了他人镇住局面,陛下不妨另立新帅,不必执着于他。”
“皇兄不欲规劝罗元帅了?”
“罗元帅在西北征战二十载,一身伤病,不必强逼。”容归垂下眼帘。
容奕心沉了下去,面上却扯起一个笑容,“那便听皇兄的。”容归不答,他便自顾自道,“皇兄向来神秘莫测,好像自从你离开京都后,朕就不甚了解你了。”
容归眼皮一跳,无言看着他。
“朕在边疆之时,便是皇兄一封信函,替朕占得先机,画柳红丹的身份,也是经你提点,青远带来的半块虎符,瑞泉宫前常喜伏案……皇兄运筹帷幄,令朕心惊。”
“阿奕,你有何不满,可与皇兄直言。”容归认真道。
“皇兄,”容奕充耳不闻,神情沉郁,“朕只是想起了你封王的那段时日,你是连夜离开的京都,你不知道,父皇厌弃我至极。容嘉肆无忌惮地羞辱我,宫人也对我冷眼相待,这些……全是因为你。你大抵是不信的,但我好恨,我恨所有人,包括你。如若你没有救我,如若你让我死在山崖下,我便不会愧疚,我便不至于受人欺辱却无力反驳!”容奕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恨,他眼眶猩红,站起身来继续道,“如若再早一点,你没有送我那个玉狮子,你没有上山抓住那只雪狐……我便不会上山了。”
他不知,他向来是不知道这些的。
容归在茫然中,找回了身体的知觉,“你恨我……为何不早说呢。”
容奕说完那番话,便冷静了下来,他自嘲地笑笑,“皇兄,你从来不曾亏欠我的,可怎么办呢?我始终不如你,我性子卑劣,无所不用其极,只要看见你,我就害怕……”
明明已是九五之尊,却还是会怕。
“虎符,你收回去吧。”容归从枕下拿起一个木匣,平静地递给了他,“你提拔的那些寒门士子,我见过,赵莒枢可任丞相之位,有他辅佐,如添左膀右臂。父皇和母后的骨灰,我葬在一起了,送入皇陵的都是假的,你若允了,我便带他们回江南。还有……”
“皇兄应当明白,朕不会允你回去的。”容奕已然不敢看他,但那声音只顿了顿,便继续道,
“还有苏姑娘,你若当真喜欢她,便趁早表露心意,她一直在等你的。阿奕,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从今往后,你我便只是君臣,我不是那个送你玉狮子的皇兄了,不必再为此烦心。”
“皇兄……”容奕有些慌了。
“走吧。”容归说完,轻轻闭上了眼,不知是失望还是如何。
容奕最终还是出了竹苑的门,他茫然地张望了一通,才明白自己是一个人了。
“皇上,要回宫吗?”守在外边的招福小心翼翼地看着,惴惴地问了句。
“回……”容奕双目放空,喃喃道,“朕要回哪里?”他从来都不曾有地方可回。
“皇上可是要去找苏姑娘?”招福试探地问了句。
“苏辛?朕不去。”容奕紧紧地捏着那个盒子,“他们都是一样的。”
“皇上?”招福彻底傻眼了,不甚明白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回宫,将赵莒枢找来。”
……
今夜又开始下雪了,容归裹紧了身上的狐裘,肤色白到透明。窗外,雪压在了竹叶上,片刻便不堪重负,簌簌地落了下去。
他头一次觉得住在这里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
“好冷啊……”容归嘀咕了句,又叫下人多加了个火盆,却固执地不愿意关窗户。他一人住在这里,下人不堪寒冷,也磨磨蹭蹭地从这鬼地方溜了出去。
真不晓得煜王殿下怎么想的,这不是诚心找罪受吗?
桌案上又堆了许多文书,容归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便全都摞在了怀里,一本一本放进了火盆里。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带出了一点火星,照亮了他那双浅色的瞳孔,煞是好看。
“如此,便算是一笔勾销吧。”
火舌纠缠的噼啪声中,能清晰地听见那人的叹息声。
夜里,风雪不息,可竹苑里,再也不似往常寒冷了。
……
姬怀临盯着他的扇子良久,突然一阵心悸,扇子落在了地上。他捂住胸口缓了好一阵,才从地上将扇子捡起,一人伸手轻巧地抽了过去,好奇道,“这扇子不错,你从哪儿得来的?”
姬怀临心不在焉地道,“还给本宫。”
“哟!不会是哪个姑娘送的吧?”那人揶揄地将折扇打开,顿时赞叹一声,“这扇子的工艺精巧别致,哪家的姑娘下这么大的手笔送你的?说来与我听听?”
“无聊。”姬怀临无端有些烦闷,“长姐四处派人寻你,你倒好,明目张胆地往本宫这里跑。”
季京酌神情僵硬了片刻,又贴上了一张笑脸,他样貌很是风流,不比姬怀临惊艳,却有着一双勾人的桃花眼,一笑如三月春风,甜腻腻的。
“我自然是料定你不会出卖我才来的,我这一去几年,你倒也不挂念。”
“挂念?”姬怀临不屑地哼笑一声,“有一堆人等着挂念你,别来本宫这里讨嫌。”
“阿临你说话真是……越来越对我胃口了。”季京酌笑道,“不过我好歹也算是你小叔叔,能不能尊重点?”
“本宫和谁说话都是这样。”
“你这样,以后有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你啊?”季京酌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连送你扇子的这位都不会。”
姬怀临想起容归那张处变不惊的脸,心突然抽痛了一下,冷不丁地出声道,“季京酌,你说皇子能和亲么?”
“和亲?和谁的亲?你姐姐?”季京酌愣了愣,忙摇了摇头道,“你长姐不会答应的。”
姬怀临仿佛没听见一般,魔怔了一样想着皇子和亲的可能性。
“你可不能公报私仇,你姐姐虽然霸道了些,但她始终是为你着想的,再者,你想要哪里的皇子嫁给你姐姐啊?”季京酌絮絮叨叨,姬怀临将扇子抢回来后,不耐烦地将他赶了出去。
皇子为什么不能和亲?圣启能用公主和亲,为什么不能用皇子?
若本宫放低身段,去圣启将人娶回来,百般对他好,哪怕他不喜欢男子,陪着自己也未尝不可。西临比圣启暖和多了,他再也不用整日披着厚重的外袍,喝那些难闻的汤药了。
他喜欢去哪儿,本宫便陪他去,圣启的庸医治不好他的腿,便绑到西临来治,等到他受了本宫的恩惠,还怕会不喜欢本宫么?
这观念在他心中逐渐根深蒂固,并在心中升起一股酸涩的甜蜜来。
他定会喜欢的。
……
京都所有人都瞧见了煜王府的那场大火,雪虐风饕,却独独烧起了一场肆虐的火,众人心惊之余,纷纷去找救火军灭火。
宫里也很快得到了消息,深夜与赵莒枢议事的容奕碰碎了茶盏,跌跌撞撞地朝煜王府跑去,赵莒枢见状,也快步跟了上去。
这火是从竹苑烧起来的,下人们都离得远,等看见火势的时候,竹苑的火光已经冲天了。
救火军急忙赶到,碍于被大火困阻,无立刻赶到竹苑去,有人暗骂一声,赶紧叫人去提水。
竹苑的竹林烧成一片火海,不堪重负的房舍在其间轰然倒下,溅落了一片耀眼的火星,那条曲折小径已然被大火吞没,滚烫的温度炙烤着容奕的脸,他突然卸了力气,跪倒在竹苑前。
“皇上节哀……”赵莒枢叹了口气,心中不觉有些惋惜。
“皇兄会不会已经逃出去了?”容奕紧盯着塌掉的房舍,“他那么神机妙算的一个人,怎么会被一场火烧死呢?”
“竹苑中就王爷一人。”赵莒枢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幻想。
即使再怎么运筹帷幄,在天灾人祸面前,终究不过是凡人罢了。
天空昏暗一片,只是不断地落下纷纷扬扬的雪花,离近了火海的那些,瞬间被卷了进去,没留下一点踪迹。
直到后半夜,火才堪堪被熄灭。容奕狼狈地站起身,眼中还留存着最后一点希冀。
灭火军将烧得面目全非的东西挪开,从里面找到一具尸体,发出一阵难闻的烧焦味。容奕还未离近那具尸体,便失魂落魄倒退了两步。
“皇上……”招福欲言又止。
“将煜王,收敛入棺,按最高规格下葬,不日……送入皇陵。”容奕闭上了眼,甩袖离开,将余下这些交给了赵莒枢处置。
走,能走到哪里去?他将自己的哥哥都逼死了,他忘恩负义,卑鄙无耻,他为了这个位置不择手段,至亲死尽,孤家寡人。
“容奕!你……?”苏辛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却看见容奕一人迎街走来的身影,一副丢魂失魄的模样,她心中一紧,忙抓着他的手问,“你怎么了?”
“苏辛……皇兄没了。”容奕突然抱住了她,声音颤颤,“朕没有亲人了,再也没有了……”
“什么……”苏辛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震,感觉到自己肩膀上传来一阵暖热的湿意,心中也难过了起来,她回抱住容奕,轻声道,“阿奕,你还有我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再也不曾松开过。
煜王殿下,也会希望她一直陪着阿奕吧?
几日后,举国同丧,将煜王容归的遗体送入皇陵。
皇上悲痛欲绝,休朝三日,为兄长守灵,圣启无不感叹,皇上与煜王实乃手足情深,令人扼腕。
……
[叮——主角剧情进度完成:80%]
[支线任务已完成:60%]
[检测到任务进行至关键点,宿主是否需要恢复身体数值?]
“恢复。”
[身体数值恢复中……]
[叮——恢复完成。希望宿主再接再厉,早日完成任务。]
冰凉的电子音回响在脑海中,一人戴上银制面具,缓步踏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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