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我不喜欢被人跪,要说话站着说。”
“不必谢我,几两银子罢了,算不得什么。”
“谁教你的卑不卑贱?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分什么三六九等?你当杀猪剃肉么?”
“没什么不可以,你想要的就去争取,问心无愧便好。”
“两年后的今天,你若想好了便去这个地方。”
“拿什么次第不重要,你进了这山门我便收你。”
“吾名汲垣。”
卫知行用力挺着身子,用力到止不住地颤抖。他用力回想着记忆里那个已经稍显模糊的身影和声音,却一遍遍与眼前地狱般的图景重叠交错,突然他拼着最后一股力气一样向前跌撞几步,身体自指尖到脊背,抖若筛糠。
“您答应过会收下我。”
少年看着戚涣,盛了满眼血丝与水光,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间咬出来,近乎孤注一掷。
戚涣不敢看那双澄澈希冀的眼睛,他本以为自己至少会产生些激烈的情绪,可其实没有,好像身上有地方空荡荡开了个洞,一切他应该拥有的情绪都流失殆尽,因而憋闷的厉害,于是愈来愈促急地沉重喘着气,那卷轴上突然好像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他在众目睽睽烧灼之中与之相对,没有耻辱,没有愤怒,他知道那是非常疼的,比死都难熬的多,可他也感觉不到恐惧,甚至连难堪都没有——他只觉得恶心,几欲作呕。
他抖着指尖抓起几案上斟满未动的酒杯,冲着卫知行笑了一下。
“小公子怕是认错了人,阿臧不过一个奴宠,怎么可能答应过要收下您呢?天下偌大,容貌相似者处处有之……”
“我没认错!”卫知行突然激动起来,但也只喊了这一句声音就又小下去,对这个少年来说,这已经是他能对汲垣仙尊做出最大的失礼。“就是您,您答应过我的……”
他大睁着眼,乞求近乎绝望。喃喃又重复了一遍“您答应过我的。”
戚涣苍白的手指死死捏着酒樽,直捏得嶙峋花纹深陷进皮肉里,指尖一片惨白。
“小公子说笑了,奴承您青眼,谢您一杯,可奴的确不记得此事。奴,戴罪之人,不净之身,与小公子怎会有何交集?
还望小公子多加宽心,莫因此坏了心情。”
戚涣最后一句声音很低,说完抬头把酒灌进喉咙,那酒奇烈,顺着喉管流下去像要把五脏六腑都烧烂一样。
他已经看不清卫知行的脸,他不知道那孩子会是什么反应,惊惧,难堪,迷惘,难以置信,憎恶怨恨。
或者都有。
他曾自诩言出必践,未想到最后是欺负一个小孩。
时至今日,实在对不起,却也只好对不起。
大殿人声沸沸,席间看客都颇喜闻乐见这样的戏码,年长者尚在矜持,陪席的公子少爷们却早已厌倦了长辈拿自己与这个乡野小子做比,见这情形早忙不迭拿着空酒樽狂拍案几哄笑叫闹成一团。
卫知行满目瞠然,单薄的脊梁大半垮塌下去,像是有什么他所难言承受的重物压在身体之上。一滴眼泪终于落下来,他茫然地看着戚涣,像是绝望了,又像是仍不死心,不断喃喃自语。
“可是您答应我的……”
卫知行的声音不大,戚涣却在满堂雀喧鸠聚里听到个完全,遥遥数里,刺耳的嘈杂在殿内冲撞叠加,一遍遍强灌进身体,撑得他耳中嗡鸣剧痛,他皱着眉咬紧了牙关,恍惚间感觉自己耳中似乎是出了血,想摸一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忽然戚涣感觉到自己麻木的手腕被人拉起,算不上温暖的皮肤包裹住他腕上冰凉冷汗,激得戚涣微微一颤。几乎是同一瞬间,沉静如海的灵力顺着相触的皮肤流向四肢百骸,如最一池看不到的春水将他圈入其间。
容恕洲冷着眉目,看向座下泱泱众人。
魂火最麻烦的地方不是锥心之苦,而是它会不断强行将你拖入它所守护的,最后残存的幻境里,不断重复同一个场景,不断将你困在其中。容恕洲平日是不会被它绊住的,今日被分了心神,竟一不注意就栽了进去。
足足耽误了这许久。
让他多受了多少委屈。
周遭嘈杂渐息,戚涣意识到,这次不是错觉,容恕洲的灵力是有意在他周身建起了无形屏障,挡住了一隔之外纷杂人言。
容恕洲手臂倚在膝上,微低了身子握着戚涣微肿的腕骨,拉起他的仍紧攥着杯子的那只手搭上自己的腿,轻轻剥开戚涣的手指,将那个几乎被他攥裂的青铜酒樽抽了出去,戚涣掌心早已瘀红,有些地方硌出了血印,晕开一块锈色。
容恕洲挡开他想要再次蜷起的手指,以一种十指相扣的姿势握住了他的手。
戚涣本就跪在他脚下,这下更是离得近,两人之间仅剩一丝罅隙。
这样的坐姿相较于容恕洲自幼所受教养已是无礼至极,可对比他眉间冷肃锋锐,竟显得十分温和。
当然,即便不够温和也不会有谁敢于置喙。
先安抚好小狐狸,容恕洲才又看向卫知行。
“你若意决,”
容恕洲的声音淡淡响起,戚涣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抓住了容恕洲垂落的袖口。
“恕……神尊……”戚涣软了声气,试探着叫了一声。他不是惯于卖乖服软的,一个尊称不仅没能叫出卑恭婉转的味道,反而显出些许疏离的冷意。
容恕洲第一次没有立刻给他回应,只看了他一眼,落下那一眼让他看不清楚轻重,更加惴惴。
“本君可代他作主,收你为徒。”
戚涣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盯着容恕洲绷紧的下颌。
“容恕洲……”
他没想到容恕洲会说出这样的话,竟是措手不及,险些把容恕洲的袖子撕出一个洞来。再顾不得脸面与否,他跪直了身子,急慌慌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恕洲,神……神君……我不能收他,我……他,他天资很高,那是个玲珑窍,他沾上我他的名声就毁了,我……他的路不能在我这断了……”
撕裂的嗓子发声困难,他要屏着呼吸才能勉强说出一句话,用力时耳膜一同嗡嗡作响。
容恕洲垂下眼,攥着自己袖口的那只手白净修长,除了腕骨有些肿胀外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是一摊烂泥的模样。
“别出声了,放松。我知道。”容恕洲蹙着眉,尽可能温和地释放出更多灵力,灌入戚涣枯萎着挣扎的灵脉。
戚涣头上已经冒出了毛绒绒两只狐耳,破碎过一次的丹田到底是伤重,这两日贸然停了药,又屡屡伤上加伤,戚涣的真元又隐隐有了溃散的趋势。偏偏戚涣不肯恢复原身将养,强撑着一身伤病化形,无异于烧着命在熬。
戚涣穿着粗劣的旧衣,一如许多年前一般,一身病骨,清瘦支离。
容恕洲是第一次,真切地对这个人生出一丝怒气。
戚涣只一心焦灼,并未感知到这点细微的情绪,再用力却说不出话了。
容恕洲的灵力比戚涣磅礴深厚得多,只要他想,轻而易举就能让戚涣闭嘴。
他感觉到周身的威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容恕洲要做什么。
磅礴的灵力灌入戚涣千疮百孔的灵脉,逼得他的耳朵和尾巴失去控制渐渐地显露出来。
“你撑不住了,休息一会。”
容恕洲声音轻柔却不容置喙。
“别”
戚涣顾不得自己已濒枯竭的丹田,强行运转灵力想要维持人形,可在过于悬殊的实力面前,他的勉力支持就像小打小闹,很快就败于天性的压迫蜷曲起身体,光洁白皙的皮肤上一眨眼就长出雪白的绒毛。
“仙尊!”
卫知行如梦方醒,惊叫一声往前扑来,却一头撞上阶下的结界,被逼着退回原地。
容恕洲把小狐狸抱上自己膝头,那件旧衣破布一样从灵狐身上落下去,彻底剥离。
“他受了些伤才恢复原身,不必惊慌。”
卫知行听了这话并未有半分放松,仍戒备地盯着容恕洲,好像在等落在小狐狸身上那只手一有什么轻举妄动他就要立刻冲上来拼命。
“想好了吗?你只有一次机会。”
卫知行一言不发,眼里晶亮亮得红,盛满了一个孩子还未学会粉饰的恨意。
大殿之上万籁俱寂,一双双眼睛都饶有兴致或忐忑不安地看着这幕刚开场的好戏。
容恕洲并不动怒,等着卫知行自己想清楚,神情平淡得像蒙了一层寒雾。
有结界隔着,戚涣什么都听不见。他弓起脊背挣扎着想要从容恕洲身上跳下来,小狐狸的眼白已经被魔气糊成了黑红色,容恕洲看见也没有半分意外,只是轻描淡写地挠了挠他的下巴把他按回怀里,广袖不偏不倚盖在小狐狸身上,只露出一个脑袋和几只尾巴尖。
戚涣被缠在容恕洲的衣袖中动弹不得,急得缩紧了爪子。尖锐的爪尖刺破衣物,扎得人有些微微的疼。
容恕洲其实生得相当好看,只是身为神裔,少有人敢抬头直视,更别提妄加议论。
戚涣突然就有些说不清的情绪。
他,容恕洲,师尊,夏声,卫知行,这座大殿,过往百年,不敢细想的一切。
阶下卫知行攥着拳头站得笔直,浑身上下不肯松一点劲。脚边就是画卷绵延,镶金嵌玉,装裱着另一人的种种不堪。
“容恕洲。”
戚涣在心里默念了一声。
卫知行不是我。
他有父母,有亲族,有天赋,有胆量。
他会有所作为,会有更长,更好,更坦荡的路。
他该有个德高望尊的师长,教他济困扶倾,阅历人间。
而不是被迫听见那些大街小巷里不忌荤素的花名唱词。
名声,族类,天资,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你不知道这些有多重要。一样就是丘壑,足以绊倒一个人。
正如你不会知道,在灵狐一族,于众目之下恢复原身就如凡人赤身裸体一般屈辱,因为灵狐太低劣也太脆弱,带着以色侍人的罪名,他们的原身不会让人顶礼膜拜,只会招来众人唾骂与杀身祸事。
一族如此,何况是我。
卫知行在卷轴旁跪下,行了叩首大礼,头刚好就磕在那画卷上。
“恭承圣尊嘉惠,晚辈求之不得。”
是容恕洲撤了结界。
戚涣听见座下私语,听见容恕洲让卫知行起身,他的大脑似乎麻痹住了,什么都听得见,却不明白自己听见了什么。
一点点酸涩的液体渍入眼眶,太干涸了,撑不到溢出来。
“戚涣,看着。”
容恕洲低下头,轻声说。
戚涣浑身一颤,这话他在醒不来的噩梦里听了太多次,看着自己,看着别人,一句命令被不同的人不断重复,永远是兴味盎然的,好像所有人都觉得,让他睁开眼就可以让他更疼。
过满的情绪在魔障的发酵下锈蚀着他的灵魂,终于不堪重负,戚涣发出喑哑的呜咽,疯狂地挣扎起来,一口咬住了容恕洲的手。
狐狸尖锐的臼齿有成年人一指多长,最锋利的能轻松切碎骨头,戚涣还未用力就尝到了血腥,原始的野性被激发,他舒服得打了个颤。
几乎是同时,他看到一道青色冥火凭空窜起,卷起地面摊开那片活春宫,一切或酷虐或旖旎的图景都瞬间化为灰烬,用来装饰的金丝融化成水,画中所嵌珠砾落到地面所铺青金石上,叮当有声。
烈火烧尽了画卷并未止息,反而愈发旺盛,高不见顶的大殿里烟尘张天,两侧仙家都被火焰逼得人仰马翻,有胆小的连忙在桌案后跪下,以头抢地。只有卫知行站在火里毫发无损,满眼惊惧与快意。
烈烈火光中,容恕洲眸深似海。
他掌仙家刑狱生杀,见过太多奸恶残虐之事,因而见戚涣反应剧烈,只是错愕了一瞬便了然。
而后便是滔天怒火。
他面如寒霜,张着一只手任小狐狸咬着,释放出更多灵力,把已经蜷成一团的小狐狸温柔地环绕起来。
“阿涣”
戚涣从沉浮混沌里脱出,眼中黑红血雾慢慢散去,他慌忙松了口。
血从容恕洲的手上流下来,流成两条红线。
容恕洲抬手时,戚涣几乎以为他会掐死自己。
戚涣甚至觉得,即便容恕洲现在真的掐死他,都也死而无憾。
但是容恕洲只是托了托他快掉下去的身子,轻轻揉着他背后炸起的毛,温暖的灵力从皮毛灌入四肢,如同一个安全的茧。
“别怕,没事了”
戚涣趴在容恕洲胳膊上,被火光晃了眼睛,徘徊多时的泪水终于突破防线涌出来。
容恕洲一手抱着小狐狸,另一只手调动灵力聚起一团水,洗去手上的血污,可两个不浅的窟窿很快又淌出血来,那团水很快变成了深红色。
“圣尊这是何意?”
小狐狸满脸写着忐忑的愧意,容恕洲没再管止不住血的手,弯下腰亲了亲小狐狸尖尖一对耳朵“别看了,没事。”
直到戚涣舒展了四肢把头埋进他臂弯里,容恕洲才闲闲看向声音来处。主位比次位高出三尺,容恕洲看向夏声时微垂着眼,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本君不喜,便烧了。”容恕洲终于扬手,一条蓝色的火龙腾空而起,乖乖钻进他的袖子。
仙门百家在冥火的追赶下乱成一片,不久前还锦衣玉带的各派掌门都东滚西爬得丢尽了端方,至于被重点关照的几位,还在案后跪着,容恕洲没发话,他们不敢起。
夏声轻轻摩挲着中指上套着的一枚纳戒,探究地看着容恕洲。
容恕洲的态度与他想象中相差甚远,他不能确定这究竟是这位正人君子冠冕堂皇的新把戏,还是又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容恕洲和戚涣百余年从无来往,又近乎有着杀身之仇,他那便宜师尊是多大勾人的本事,能让容恕洲这般回护。
他向来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尤其戚涣还在容恕洲身边。
他笑道“如此是在下考虑不周,还望圣尊见谅。”
容恕洲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小狐狸的后颈皮,半晌终于肯抬一抬眼,阶下灵修都屏了呼吸等着,容恕洲却看向卫知行“既然你有意师从汲垣,有些话需说在前头,汲垣仙尊身骨不佳,不能为你洗髓,本君与汲垣仙尊平素交好,你若情愿,便暂且列在本君名下,待你筑基后再另作他议,本君与汲垣仙尊同处一隅,行止都在一处,你想见见你师尊也容易。”
小狐狸抖抖耳朵抬了头,容恕洲伸手接住险些踩空的狐狸爪子,轻轻捏了捏。
“小心。”
卫知行到底是孩子心性,此时看着容恕洲已如恩人一般,想也不想便“晚生愿意!”
卫知行倒地便行叩首之礼,他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容恕洲待戚涣好,那就是个好人,拜在好人座下,又能见到师尊,他是愿意的。
容恕洲受了这一拜:“既入了十八周天,今后除了你师尊,不必再跪任何人。”
卫知行自然没什么不愿,只管谢恩,阶下百家就没有这般好过了,一个个都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容恕洲的意思。
戚涣被除没仙籍,堕下仙班,别说能不能收徒,他连助弟子筑基都做不到。但是容恕洲可以。容恕洲这样说,就等于是摆明了仍将戚涣当做当年的汲垣仙尊看待,而非一个性奴。戚涣不能做的事,由他来做。众人看着戚涣被容恕洲握着的手,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容恕洲会是这般态度,不说两人之间天下皆知的刻骨仇恨,就说戚涣现在的模样,容恕洲竟不怕惹了一身脏吗?
这倒也在其次。或许戚涣在床上叫的好听,浪得好看,毕竟当初夏掌门用了多少手腕调教戚涣,大家都是看见的,虽然没真碰过,但幻境里总归尝过,确实让人销魂,戚涣会的花样应该不少,把容恕洲伺候满意了,容恕洲就对他好点,也能理解。
重要的是十八周天是神域,所收每一位弟子都可不经天劫直入仙籍。这么些年,也有自认德高望重的灵修掌门想把自家儿女送到容恕洲门下,以求免遭天劫之苦,可容恕洲从不收徒,就连侧峰几位峰主眼睛也极毒,往往你怎么把人送来,人家再怎么把人送回去。从容恕洲接掌十八周天开始,这都几百年了,十八周天的弟子加在一起都不超过十个。可容恕洲现在的意思,竟是要收下这个出身低微的野小子。
被回绝过的没被回绝过的掌门都心气不平,平日颐指气使惯了,直要吹胡子瞪眼睛,反应过来那座上座的是谁,忙又收了神气,一个个在座下缩成加肥加大号的鹌鹑。
只有戚涣一只爪子被容恕洲握着,已经不知该做何想。
原来如此。
他像让人当头棒喝,于恍然大悟后先涌上心头的竟不是感激,而是在面前人身上,瞥见了自己的恶。
原来还能有这样一条路,可他竟从未想过。
戚涣低头看见自己仍保持兽样的爪子。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仔细看自己的模样。
白毛上沾了血,被干了的血块糊成小撮,直挺挺立起来。
那是容恕洲的血。
容恕洲目光隐忧,微低了头沉下声叫他“阿涣?”
小狐狸清瘦得过头,抱起来让人生怕碎了。
夏声将白玉雕成的扶手捏得咯吱作响,两只眼睛阴得浑浊,忽然开口道“圣尊有所不知,在下这位师尊,可是个堕魔叛道的罪人,早已除没仙籍逐出三界。”
“又怎当他人之师?”
谁也没想到夏声会把这句师尊叫出来,一时也没人敢帮腔。
先前敢对戚涣肆意折辱,是因为觉得容恕洲既然把人带来,大概是在人后折腾腻了,想换个花样找乐子。
此时见戚涣可能得宠,一个个都审时度势,闭上了嘴。
满殿下一时寂静如死。
容恕洲本就担心戚涣见了血心里不舒服,忽然戚涣低下头,用鼻尖轻轻蹭着容恕洲的右手,容恕洲指尖颤了颤,松开了小狐狸的爪子。
小狐狸温驯地趴下来,趴进了他的臂弯里。
卫知行早已按例退下,小狐狸趴在容恕洲胳膊上,比先前放松了许多,连被夏声骂成罪人时也没什么反应。
俯仰无愧天地,是故不惊慌于人言。
可是一句话说出来了,往往是当事人不觉得怎么,旁的人来心疼。
容恕洲轻轻摩挲着小狐狸背上一根根嶙峋的骨头,眼中森冷,周身威压渐起。
他声音不大,但足够传遍殿内每个高台穹顶角落砖缝。
他说:“戴罪与否,也未可知。”
遥遥丈余,两人目光汇成一点,夏声状似无意地向容恕洲怀中一撇,随后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天真又爽朗地笑道:“圣尊说笑了。”
他轻叩了两下手指,立刻有跪在案几下的小鲛人爬过来,鲛人背上稳稳放着一盏烧滚了的金炉,金炉里热着酒。另一娈童立刻上前,赤手将青玉酒壶从滚水中拿出,双手捧着跪爬到夏声身边,给夏声斟满。
夏声伸手在那娈童头上揉了一把,娈童脸上立刻浮现出癫狂的舒爽痴迷,似乎全然感觉不出双手的疼痛。
夏声举樽遥遥敬了容恕洲一下,然后慢悠悠喝了一口。
“并非在下不顾旧恩,授业之师,情深恩重,师尊一念之差铸下大错,在下也深感痛惜。只是天道定下的罪过,在下既不敢,又不能熟视无睹,师尊身为戴罪之人,实在没有再为人师的道理。”
夏声言辞恳切,若非盛着笑意的一双眼睛,倒真像是个规矩纯良之辈。
“天定之罪?”容恕洲闲闲垂下眼睛,看着夏声“众合之狱秉承天意掌六界生杀予夺,既是天定之罪,本君怎半分不曾知晓此事?十八周天域内汲垣仙尊尚位列仙班,这逐没仙籍又是从何谈起?”青金石铺就的地面上隐隐泛起冰霜,似乎空气都因此冷冽了两分。
夏声眯起一双圆眼,随即脸上绽开阿谀的笑意,“此事确实本该交由众合定夺,只是那时正值圣尊……”夏声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敢启齿“……抱恙。区区门派丑闻,实在不敢叨扰圣驾,定罪是门派长老们斟酌过后的共同决定,却也是无奈之举。”
阶下几个脑满肠肥的灵修闻言跪上前几步,刚想附和两句,看清那主座上圣尊的脸色忙又当回了缩头乌龟。
容恕洲轻笑一声“如此说来,竟是本君的错处。”
此话一出,殿内灵修都将头更伏低了些,此起彼伏道:“不敢!”
容恕洲声音冷冽,威压齐天,在大殿之上如一张无明网倾压下来,一字一词均使人肝胆战栗。
“天道有常,众合即出,监贞下起元因果相续,法令行而私道废。本君身为众合之主,若不能安六道太平,自会推贤让能,本君既在位一日,便有十八周天三千阴吏立世一日,又谈何叨扰本君?”
夏声一双眼睛阴得湿淋淋的,恍若一条将要吐信的长蛇,看着抱着容恕洲手臂的狐狸,片刻后道:“圣尊教训得是,是在下一时糊涂了。”
刚才畏畏缩缩跪着的几个人抬起毛发稀疏的头,一个胡子眉毛都白了的灵修拜了三拜,才捋着花白的胡子道:“圣尊明鉴,汲垣仙尊一事是老朽做的决定,与夏掌门实无干系,窃以为为尊为长着,理应恪守天规坚韧本心……”
戚涣没兴趣听着这帮老王八胡诌八扯,这些人满嘴的的仁义道德他早就腻烦,连与他们辩个对错都嫌聒噪。他趴在容恕洲怀里,凝神听着殿外风声。忽而神色稍凛,接着有一只手落在他头上,压住了他调起的灵力。他看向容恕洲。
“去吧。”容恕洲轻轻做着口型。
小狐狸后腿一缩,自容恕洲怀里跳下落在案几上,然后几乎垂直着向长阶下跳去。他身子拉成一条纯白的线,落下时只在阶上轻轻一踏便又飞跃而起。可满殿灵修或吹胡子瞪眼,或谄媚奉承,好像没有一个人看见他。戚涣心下一动,在踏上最后一阶时回过头看,高堂玉宇,三界圣尊眇映云松,面若亘古寒霜,怀里乖巧躺着只九尾白狐,与他是别无二致的模样。
殿内灯火连天,小狐狸转头向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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