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点刚过,就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猫着腰进了灶房,从锅里顺走了两个馒头。
他约莫十六七岁,眼睛很亮,一双唇却总抿着,似乎不爱笑。将馒头包好藏好,这才大摇大摆地出去。
“沈洵?你又饿着肚子啦?”
沈洵干笑,“刚去吃了点东西。姐姐可别告诉大人。”
那被他叫姐姐的女子嗔怪道,“姐姐是那么小气的人么,快回去,别被大人看见了。”
沈洵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一路小跑去了远方的楼阁,穿过大片碧色相接的药田,一气直上了顶层,气喘吁吁地叩了叩门,“大,大侠……”
里面轻轻嗯了一声,他缓了一阵,用钥匙开了房门。
“没被旁人发现吧?”有人温声询问,沈洵轻快应声,将门小心掩好,旋即拿出仔细包好的两个馒头放在桌上,“过了饭点,他们也没留什么菜,您将就一下吧。”
容归自窗前走回,接过一个馒头,慢条斯理道,“辛苦你了,日日替我解决那些下了药的饭食,还要来回奔波掩人耳目。”
沈洵虚虚坐下,“没什么的,那东西只对你们这些厉害的人有用,对我没事。”他颇为苦恼道,“霜岚这家伙三天两头来找茬,不会瞒不住吧?”
“无碍,明日我便动身了,”容归想了想,又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沈洵眼睛亮了亮,激动道,“要!当然要!那我能拜大侠为师吗?”
容归一顿,将馒头放下,作一副冷淡的模样,“我教不了你什么。”
这不是沈洵第一次求他,但容归态度始终未变,就是不愿答应。他情愿给沈洵另找他人为师,也不愿意自己应下。每每问及缘由,他都是一句“我教不了你什么。”
沈洵再次碰壁,垂头丧气了一阵,又强打起精神,“那你能不能教我一些招式,最简单的也行。”
“眼下不行,待能出去再说。”容归刚要倒上茶水,就眯了眯眼,道,“有人来了。”
说完,他就将桌上东西收起,淡然饮茶。
沈洵疑惑起身,刚打开门,就碰巧撞见了不苟言笑的霜岚。霜岚较他年长,生得又英挺,看着他的模样像极了捉住贪玩不懂事的弟弟,下一刻就要训斥一番。果然,他开口第一句便是,“饿着肚子了?”
这明显就是有人说漏了嘴,将他偷跑去灶房的事说了出去。
沈洵理直气壮道,“你又不叫人给我送饭。”
霜岚板着脸,“我很忙。”
突然,他瞧见房内的容归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躬身道,“多有打扰,王爷勿怪。”容归自然是不理的,霜岚便将沈洵拉了出来,将门合上。
沈洵嫌弃道,“你拉我干什么?”
“我不是只让你在外面守着么?”
“我进去换盏茶的功夫大人你就来了,你说这怨谁?”沈洵敷衍地笑笑,转而道,“你不是很忙么?怎么有空过来。”
“不放心,过来看看,”霜岚放开手,言简意赅道,“有人给你带了东西,抽空去拿,我先走了。”
“哪位姐姐送的吧,你看见了怎么不带上来,还要我跑一趟。”沈洵与人相处向来随意,好在霜岚没有架子,一向以好脾气着称,除了琐事多了些,很得鹤涧众人的喜欢。他听后也只是道,“……我很忙。”
“算了,求你也没用。”沈洵打了个哈欠,转身朝下走,“我自己去。”
霜岚跟在他身后,亲眼见他提东西上去,才挪步离开。
沈洵见他终于走了,才又鬼鬼祟祟地提着东西推门进去。一边走还一边心有余悸道,“我还以为他发现了呢。”
“这个霜岚……”容归斟酌一会儿,“很信任你。”
“啊?”沈洵将东西放下,不知所谓,“可能吧。”
“他既救过你,想必也不是什么恶人,其实这鹤涧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容归想起这儿的主人,心情有些复杂,“我若替你掩饰一番,未尝不能……”
“我明白。”沈洵打断他,稍带遗憾道,“其实待在这儿也挺好,但是我想出去走走,当乞丐的日子虽然吃不饱,但自在嘛。等出去了,大侠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咱们江湖再见。”
“我可以把你引荐给旁人。”
沈洵摇了摇头,“我心里想认的师父就你一个,你不收我,我也绝不认别人。”
这少年看似洒脱,实则是个很执着的人,容归暗暗叹气,笑道,“那便江湖再见。”
……
据约定之期仅剩一日,中毒之人骤然大多身上溃烂,昏迷不醒。经太医诊断,均是脉象微弱,怕是撑不过去了。
最令众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江南即将在短短几日内尸横遍野。幸得皇后娘娘仁慈,将名下众多产业无偿献出,不至于让数万万人饥寒交迫,缓解了燃眉之急。
再无人指着苏辛的鼻子骂妖后,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身上本也就存不了几分力气,哪还有人说这些浑话。
太医终究没找出解毒的法子,试药的换了一批又一批,都还是没起色。眼见到了容奕规定的最后期限,这群与药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老太医胆战心惊,生怕会落得什么难看的下场。
“哪位是安康堂的李大夫?”
林统领率人进来,犀利地朝众人扫了一眼,李大夫正在试药,闻言道,“正是老朽。”
林统领挥挥手,指了指门口,“收拾东西走吧。”
李大夫道,“敢问大人,可是解药有着落了?”
“陛下特赦你回去,问这么多做什么,赶紧走!”林统领不大耐烦,他这几日也是忙得脚不沾地,现在还要赶紧回去复命,哪能和一个老头耽误时间。
李大夫不再多言,被半推半赶出了门,走了好一阵才到了安康堂,他捶捶腰,喊了声,“楼儿?”
“爹!您总算回来了!”李父跑上来,忙着他去坐着,又倒茶又叫人,总算把一大家子都围到他跟前来。众人皆带着喜色,李祖母险些流下泪,李长楼姗姗来迟,脸色不大好,却不妨碍见着祖父的惊喜。
“祖父!您回来了。”
“嗯,安康堂这几日怎么样?”李大夫闭口不提自己怎么回来的,只先询问他们的情况。
李父答道,“都好,京都的皇后娘娘给每一户派了粮面被褥,虽没有生计,却都不至于饿着。”
“皇后娘娘肯为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考虑,是我们的福分哪……”李大夫感叹了句,又去问李长楼,“楼儿,羽儿姑娘呢?”
李长楼神色黯然,“羽儿她,她被家里人接回去了。”
“你这孩子,怎么能眼睁睁叫人走了呢!过段时日定要把人接回来,登门道歉才行。”李母责怪了句,李大夫却道,“行了!莫要再提羽儿了,楼儿他爹,把我房里那个檀木匣子拿来,我要再出去一趟。”
“你这一把老骨头了,出去干什么?”李祖母不赞同。
李父也道,“是啊,爹,您要那盒子做什么?”
“你只管去拿,”李大夫转而道,“楼儿,你陪着祖父,也好不叫他们担心。”
李长楼应声,只等他父亲将那匣子拿来,他又接过,便扶着李大夫出了门。
两人一路无言,直至这路越走越熟悉,李长楼心中不安,停住了脚步,“祖父……”
“走,祖父有要事在身。”
李长楼不情不愿地跟着,直至见到煜王府几个大字,都还反应不过来。李大夫却跪了下去,中期十足地喊道,“草民李申,有要事求见陛下!”
……
容奕得知此事的时候,苏辛是正好在身边的。来报的是林统领,他见过李大夫,大抵知道此人某些地方不一般,不敢耽搁,将情形说了一遍。
容奕将折子丢在桌上,“传。”
他能有什么要事,非要见了天子才肯
早在苏辛回来后,他便将这家人的底细打探得透彻。很是中规中矩,无甚出色的地方。
除了这李申,医德极好。
这也是他肯见他的原因。
苏辛知道李大夫求见,有些扭捏道,“我回去吧,不打扰你了。”
“你听说来的是两人,心虚了?”容奕眼神很危险,苏辛忙道,“哪有的事!”
“那就老实待着,什么也别做。”容奕这番举动,无非就是仍在介意,苏辛无法,狠瞪了他一眼,等着人过来。
李长楼搀着他祖父,险些要晕在这弯绕的王府里。仅仅是一座王府便如此气派,那皇宫呢?羽儿住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楼儿,待会儿你在外面等着,我自己过去。”李大夫低声交代完,拍了拍他的手,“羽儿和你注定不是一路人,你若侥幸见了她,问候一句就是了,也算作别吧。”
“祖父……”李长楼惊醒,看着那张苍老又安定的面庞,他祖父只是慈爱道,“你是好孩子,祖父都明白。”
“……孙儿也明白。”李长楼艰涩道。
他看着年迈的祖父进去,候在了门前。
李大夫低头进去,旋即便跪了下来,“草民李申,叩见陛下。”
容奕抬眼,“平身。”而后又在苏辛几次示意下,不情不愿地道,“来人,赐座。”
“草民今日前来只为一事,万不敢受座。”李大夫起身,取出了那檀木匣子,“这是数日前,有一贵人亲手交由草民保管,说到了时机,自有用处。”
“哦?”容奕道,“什么用处?”
李大夫将其打开,露出其中之物,神情肃然无畏,“为陛下解忧,为江南,”
“解困。”
……
“阁主,”柳明桑轻声道,“圣启帝同意了。”
姬怀临睁开眼,“距约定之期还剩多久?”
“八个时辰。”
“早了。”姬怀临起身,拾扇扇灭熏香,“叫人准备好,待圣启的军羽卫退出江南,便去和他们会面。”
柳明桑却道,“我总觉得不安心,是不是太容易了些。”
“担心什么,不会出差错的。”姬怀临讽笑道,“你以为他解得了毒吗?”
“也是,”柳明桑松了口气,“那不如我替你去,也保险些。”
姬怀临散着发,闻言道,“不,本宫自己去。”
“可你的身体……”
“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姬怀临偏头,那脸百看不厌,十足十地比女人还美,却又实打实地属于一个男人,让她自行惭秽,“你都帮我那么多次了,这最后一次,帮到底吧。”
柳明桑怔了怔,道,“好。”
她见他自少年长至成年,中途这心思一变再变,但唯有守他的这颗心,一直未变。
姬怀临对自己什么态度,她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皇家养就了他的骄傲和无情,他视人如草芥,满心满眼都是他自己。情也好爱也罢,凡他所求,必得对他百依百顺,否则这人便要疯,要碎,要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他总在利用自己,制药也好,安置眼线也罢,正是他想,她才心甘情愿地来。
她就是这样打算着,想把自己耗死在他前面,能换他记得自己一次。
……
煜王府依旧灯火通明,容奕看着眼前来往的人忙碌着,神思紧绷到极致,焦躁地来回踱步,看着天色,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什么时候了?”
“启禀陛下,已到酉时了。”
“李申还没好?”
“许是快了……”
“先备好东西,再过半个时辰就出发。”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告诉李申,朕再给他半个时辰。”
李申手底下正熬着汤药,屋子里光不够,只能听见咕嘟咕嘟的水开声,外头有尸臭传来,他皱了眉头,叫道,“楼儿。”
“祖父,怎么了?”李长楼从外头过来,脸色也不好看。
“外面干什么呢,怎么有股臭气。”
“说是从外头捡了个死人回来,他们说是在通缉的犯人,两天前还活蹦乱跳的,现在看着却像死了七八日,太医就把人给剖开了……”李长楼强忍住呕意,继续道,“里面全烂了。”
李大夫手一顿,“将尸体留着,将这药拿过去。”
“祖父,那毕竟是活人,”李长楼有些不忍,“这药已灌了两遍了,再有一遍就该……”
“没有时间耽误了,拿过去。”李大夫神情决绝,见李长楼不动,便自己亲手端了出去。
那药草熬出来香甜,浸润无色,若说这是毒药,恐怕是没人敢信的。
外头迎来一位军羽卫,将药小心端过去,硬给一个双手双脚都带着镣铐的男人灌下去。那边停着一具开膛破肚的死尸,除了一张脸还是完好的,简直不忍直视,他捂着口鼻凑近看了看,颤抖着声音道,“不出两刻钟,便见分晓。”
“李大夫,您要的东西带来了。”
外头又来两人,将什么套着麻袋的东西丢在了地上,像是已经僵了。李大夫亲自将麻袋解开,看见了一张死不瞑目的脸,泛着青灰色。
“这是留的最好的,昨天才没的命,其余百姓有的症状也都有。”因为是最后交代的,死的也容易。
“此人是活活溺死的?”李大夫闭了闭眼,眼里闪过悲悯之色。
“是,与那个死了两日的是相识,都犯了违逆之罪。”见他面有不忍,便又道,“那个试药的也是死囚,您不必自责。”
“不劳大人费心,老朽在是非轻重面前还是分得清的,若真能救了江南,搭上我这条老命又算得了什么?”李大夫将死尸眼睛合上,才决然道,“剖吧。”
……
半个时辰期限将至,容奕抓着扶手站起,有些失望道,“走……”
“启禀陛下!”一人慌忙跑来,跪倒在地,容奕双眼微眯,依稀辨出这是李申那个孙子,李长楼,“我祖父不负陛下所望,试药……有了结果!”
……
姬怀临今日精神气很好,他五官浓艳,配了身绛紫阔袖的衣衫,面上覆着一块白玉面具,竟显得浅淡了几分,平添几分疏离贵气。
这人已鲜少精心穿戴过,倒是还在洛司时,每日意气风发,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非把自己打扮成一只闪瞎人眼的孔雀才肯出门。
柳明桑见到的时候险些呆住,她道,“至于这般隆重么?”
姬怀临仔细将衣裳的褶皱理好,“不好看么?”
“……好看。”
“那就走吧。”他将折扇收入袖中,走在了柳明桑之前。
他们定的地点是柊州城外的一座庄子,姬怀临去的时候,容奕已经在等着了。
这庄子三面环山,内里修葺得很好,姬怀临当初选这庄子的时候就很喜欢,如今亦然。
此时戌时已过,他慢悠悠走过去,坐在了容奕旁边,容奕没带什么人来,只有一位崔知府和寥寥几个随从在侧,瞧着也不像什么有力气的。
“阁下就是鹤涧的主人?”
从容奕嘴里听见鹤涧,姬怀临并未感觉有多惊讶,“赵丞相真是忠心耿耿。”他嗓音沙哑难听,是特意变过的。
“朕以前从未听过鹤涧这个名字,朕很好奇,赵莒枢是怎么知道的?”容奕的态度仿佛是对面坐了一位老友,语气随意,“日日浸淫官场的人,怎么突然和你们打起交道来了?这中间,怕是还有什么故事吧?”
“你的话有点多,”姬怀临支着太阳穴,惫懒道,“是在拖延时间吧。”
容奕:……
“你们那位赵丞相背地里联系的人不只我们,往前深究,我们也是经人牵线搭桥才认识的。”刚说完容奕话多,姬怀临自己就絮叨起来,“叫什么来着,是叫……江奉贤吧。”
这名字一经口出,容奕脸色便很难看了。江奉贤……他与此人积怨颇深,若这人所言非虚,那赵莒枢就是不知死活,竟敢同这样的人私下来往恶心他,往深了又在计划什么?难不成是要谋夺皇位么?
然而,在这关头,他万不敢忘了正事。收敛了情绪,佯装淡定,“朕怎知阁下不是在混淆是非?”
“我要你信了?”
……
容奕豁然觉得这语气十分熟悉,可又具体想不起是谁,只得作罢。
他酝酿一番,主动出击,“阁下为了江南赌上这数万万的人命,殊不知就算朕交给你,百姓不会同意,圣启其余几部也不会同意,朕今日与你妥协,明日便可亲手拿回来,这样做意义何在?”
姬怀临倏然抬头,眼神凌厉,声音沙哑又稍带尖利,“你不配!”
容奕猛的打了个寒颤,午夜将至,郊外的庄子湿冷,他总觉着脖子发凉,有冤魂要来找自己索命。
姬怀临不欲与他废话,眼中透露着胁迫,“亥时已过,我要的东西呢?”
容奕以手示意,崔知府上前,递过去一卷东西。姬怀临刚要打开,便听见那人阴冷道,“阁下,做事该留三分余地,你若想好了,再收下也不迟。”
姬怀临好整以暇地铺开仔细看过一遍,又给收好,放入了宽大的袖筒中,“这句话同样奉还给陛下。”
“解药呢?”
“退出江南,我们自然会解毒。”
容奕气笑了,语气却异常森寒,“那就,恭送阁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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