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该下地狱,这是他早就明白的事。
他在周劼的葬礼上几次哭到晕厥,无论醒着还是在睡梦中,他眼前反反复复都是那个他最爱的男人。
他绝望地发现,不靠照片和视频,他已经想不起来周劼曾经意气风发的样子。
被逼疯的周劼和被水泡发的周劼,像是从地狱而来的恶鬼,绞紧了他的脖子,让他无法呼吸。
死亡是唯一的解脱,可是周予不能,他罪恶滔天,不配得到救赎。
去救那个溺水的老人并不是他的本意,他不过是给自己的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是最自私的小孩,明明知道自己应该赎罪,却仍然逃离了这个没有周劼的世界。
……
冰凉的、带着泥土味的河水呛进鼻子、涌进喉咙,慢慢变成暗红的岩浆,“烧”坏他的肺,带给他死亡,赐予他解脱。
呼……呼……呼……
窒息感如此真实强烈,以至于周予睁开眼睛好一会儿还在贪婪的呼吸。
他眩晕得厉害,眼前也像蒙了一层乳白色的塑料薄膜,雾蒙蒙的看不清楚。
他先听到了响亮的巴掌声,而后才感觉到左脸上火辣辣的痛意。
脑海中嗡嗡作响,他依旧看不清眼前的人影,但是泪水已经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
“周予,你怎么敢?”
扇了他一巴掌的人正是他的亲生父亲,还没被他逼疯,某特大型高科技龙头企业风头正盛的执行副总周劼。
等到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周予早就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他抓着周劼胸前的衣服,力气大得像要把自己的手指折断。
他左手腕处的绷带溢出血迹,跟他手背上倒流进输液管的血液一个颜色。
“周总,小予还小,闹闹小孩子脾气也是正常的。”周劼的特助扶了扶眼镜,笑着上前打圆场,陪在一旁的副院长也赶紧说周予大量失血需要好好休养,经不得任何刺激。
两人都不清楚周家发生了什么事,只得往小了说,但是闹到割腕的,必定不是什么小事。
周劼掰不开周予的手,只好拔了针头任由他抓着,安排了几句工作上的事,礼貌而疏远地把房间里的人送了出去。
与别人的猜测不一样,周劼确实认为周予割腕的导火索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起因源自于周劼老领导介绍的一次相亲。
与其说是相亲,不如说是一场已经定好价码的联姻。
周劼自周予生母过世就没再娶,甚至连固定的女友都没有。
他自幼情感淡漠,热情活泼的发妻死后,他所有的情感几乎都倾注到了幼子身上,连他健在的父母都没分去多少。
周劼是“中字头”集团企业最年轻的掌舵人候选,女方是某高官的孙女,可以说是那位大人物把筹码压在了周劼身上,也可以说是周劼高攀。
但无论如何,这场联姻里面没有任何人付出感情。
所以周劼不明白,周予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周予,我到底哪里没跟你解释清楚?”周劼冷冰冰地问,强忍着不去看周予绷带上的血迹,那血迹没有再扩大,但依旧触目惊心。
周予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地摇头。
他哭得有些缺氧,手指也一阵阵发麻。
周劼无法再扮演一个理智到不近人情的父亲,他十分耐心地、一遍又一遍擦去周予脸上的泪水,“小予,宝宝……”
“爸爸怎么会不要你?爸爸永远爱你,你这样做是要让爸爸伤心死吗?”他绷直的肩膀垮了下来,他在别人面前可能是才华横溢的工程师、炙手可热的掌权者,也可能是成熟稳重的黄金单身汉,可是他在周予面前,只是个无能为力的可怜父亲。
周予羞愧到快要死去,他上辈子不仅没看出这一点,还一步一步把周劼逼上了绝路。
“小李阿姨,”周劼停顿了一下,他的相亲对象只不过比周予大了四岁,刚刚到能结婚的年纪,“阿姨”这个称呼确实有些微妙,“小李阿姨有她自己的生活,结婚以后甚至不会和我们住在一起,你到底在闹什么?”
周予无法向他解释自己在闹什么,无论是现在的他还是上辈子的他都很清楚,周劼不会对那位“小李阿姨”产生任何感情,但是她的身份太特殊,会让周予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周予生长在半个红色家庭,他有着相当高的政治敏感性,他清楚的知道,不管周劼和“小李阿姨”有没有感情,他们结婚后都一定会生下有着那个家族血脉的孩子,到那时,周予最多能成为周劼最爱的孩子,而不是他唯一的孩子。
而且一旦周劼走上那条道路,他的一举一动必将牵一发而动全身,周予对他的感情会变成悬在他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周予自私而残忍,他无法割舍自己对周劼的感情,于是选择用伤害自己逼迫周劼退让。
上辈子的他确实成功了。
他用割腕破坏了周劼和“小李阿姨”的相亲,以“当众坦白自己的感情”为要挟,逼得周劼和那个无辜的女孩断绝了本来就没多少的交集。
而后他用一次又一次的自残自虐得到了他父亲,同时也永永远远的失去了他。
好在上天给了他重来的机会,让他可以把那份不伦的感情永远藏在心底。
他在周劼死后,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爱。
“算了,算了……”周劼自言自语地重复,他把周予抱进怀里,自从周予懂事以后,他们俩之间就很少有这么亲密的接触,“如果你真的不能接受,爸爸就不结婚了……
“爸爸永远爱你。”
周予哭得脱力,他的眼睛里已经流不出泪来了,他诚惶诚恐地伏在周劼怀里,贪婪地、小心翼翼地,感受他每一次心跳和呼吸。
“爸爸,我错了,是我错了,”他哽咽着向现在的周劼以及被他害死的周劼忏悔,“你结婚吧,小李阿姨很好,你和她结婚吧,我错了,是我错了。”
……
即使得到了周予的支持,周劼还是没有按照原定计划举行婚礼。
他把周予带到了城东的别墅,勉强也算是家,但是他们在这儿住的时间很少,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住在城中心的普通平层,方便周予上学。
得知周劼去相亲,周予把那套房子里他能搬动的东西摔了个稀巴烂,然后开着视频,在周劼的注视下笑着割了腕,一片狼藉还没收拾,怕是短时间都无法住人了。
周予失血太多,本来应该好好的躺在床上休养,可是他睡也不安坐也不安,亦步亦趋地跟在周劼身边,周劼一准备出门他就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没有办法,周劼只好请了年假,安安心心陪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坏小子。
“爸爸。”
明明周劼就坐在床边,但周予还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过几分钟就要喊一声。
周劼正拿着平板看文献,头也不抬地回应他。
“爸爸!”周予又叫了一声,带着让人无法忽视地欣喜与雀跃。
周劼只好放下平板看他,问:“干什么?”
周予笑着摇了摇头,往周劼的方向挪了挪,他想抓着周劼的手指,可是他不敢,退而求其次的捉住了周劼的睡衣衣角。
他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周劼无法不动容,坏小子伤了别人的心,肯定自己也伤心了。
周劼犹豫再三,终于掀开被子,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爸爸?”周予又惊又喜地抬头,他体质特殊,周劼一直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上辈子他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后,周劼更是连碰都不肯碰他了。
“睡吧。”周劼侧身躺着,右手隔着被子搭在周予身上,像哄小孩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
周予身体变得异常僵硬,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动了周劼。
他们之间还隔着半个人的空隙,但周予却觉得周劼的体温、味道已经填满了那片空隙,慢慢侵入他的皮肤,让他快要烧起来了。
周予不敢动,连呼吸也小心谨慎,他觉得甜蜜,同时也觉得煎熬。
“小予,不许再这么吓爸爸了。”周劼突然小声说。
周予鼻头一酸,闷闷地“嗯”了一声。
最后一盏夜灯也被按熄,黑暗让周劼卸下了外壳,暴露出自己的脆弱,“你不知道爸爸看到你割那一下有多害怕……”
他甚至在说“割”那个字的时候都还在颤抖。
“如果你有什么事的话,你让爸爸怎么办?”
眼泪无声地从周予眼角滑落,他徒劳地掩饰着声音里的哭腔,“我错了爸爸,我不会再这样了。”
突然袭来的悲伤让周予喘不过气,他无声地哭了一会儿,翻了个身面对周劼,用刻意而生硬的欢快语气说:“爸爸,你让我见见小李阿姨吧,我一定会很喜欢她的。”
周予重复了一遍最后的话,不知道是在说服周劼,还是在说服自己。
过了一会儿,周劼才低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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