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君彦的老家在京杭大运河边上,八一年拓宽河道,全村出动挖了大半年,挖出来的除了一车车的土还有很多不知年代的玩意儿和铜钱。
那年成君彦十二岁,坐着平板车跟着去河堤,大人干活他捡破烂,碗、碟、瓷瓶……不管是什么,不管是完整的还是碎片,他一概收下。
最后攒了一箱子宝贝拿到北京找他姥爷,鬼头鬼脑神神秘秘的,姥爷一看,还真有几件年代东西,虽然不值大钱,但这小子人小心眼可不小,说不准以后是个人物。
成君彦也确实没辜负姥爷的期望,上学从来不用家里操心,不管平时怎么淘,该看书的时候看书,该学习的时候学习,中考考个市里前几,高考考上一挺好的大学,一路轻轻松松、顺顺当当地走着。
一到暑假就爱往他奶奶家钻,跟着掰棒子,抓蝎子,最爱的还是去大运河转悠,等水位不是特别高的时候,潜下去找宝贝。
八六年,高三暑假,就还真让十七岁的他又遇上宝贝了。
那天天气特别好,天蓝得跟颜料均匀涂抹的画一样,河边的柳树把绿的枝子垂到水里去,逗着鱼过来咬着玩儿。
扑通一声,少年从歪脖子树上跳下去,鱼群四散,柳条晃啊晃啊,掉下些叶子,轻轻砸出一圈一圈的波纹,小船一样飘远。
成君彦游了几下,探出水面,午后强烈的阳光照得他几乎透明,蓝天与清水映射在他的眼中。
在水里摸了几圈,摸着个不寻常的硬东西,埋得很紧,掏几下就得上去透气。
上下几次,最后挖出来圆圆的一块儿石头,上头纹路纵横,洗掉污泥之后在阳光下竟是晶莹剔透。
“玉乌龟。”成君彦细细摸着,琢磨是个什么物件儿。
河堤边儿的草长得茂盛,能没过人的小腿,经常有草蛇出没。
成君彦平时都走得仔细,今天光惦记着手里的,没顾上看路,走着走着踩着个冰凉的软的东西,魂都吓飞一半。
眯着眼睛一瞧,剩下一半魂也没了。
敢情踩着的不是蛇,是个人啊!
还是个姑娘,长长一条麻花辫搭在肩侧,露出来的皮肤都雪白。
“得罪了啊。”他弯腰去探人家腕上的脉,跳着的,松一口气,蹲下去拍她的手臂,“你没事儿吧?在这躺着不行。”
姑娘没有马上睁开眼,眉头皱着,似乎是很不舒服。成君彦正犹豫要不要扒开她眼皮看看是不是晕了,就被抓住后颈向下压去。
这女孩力气不小,成君彦挣扎了一下,头竟然完全抬不起来,被迫第一次以一个这么不体面的姿势和一个女孩挨这么近,他眼睛快速眨动几下。
身下人缓缓睁开眼睛,那双浓密睫毛下的眼睛线条优美,眼皮很薄,因为睫毛太黑太密,在眼睑上显出一条黑色的线,这样没完全睁开的时候看人是很冷漠的。
她漆黑的眼睛看着他,手上又重了几分力气,成君彦手撑在她身体两侧,努力不让自己失去平衡倒在她身上。头被迫不停地低下去。
草扎在脸上很不舒服,但是更令人在意的却不是这个,脸侧有软的痒的触感,是他的脸碰到了女孩的脸,但也可能根本没有碰到。
土味儿混着草味儿钻进鼻子,同时还有似有似无的香味儿,很淡,但成君彦总觉得不是靠鼻子闻到的,因为他被压在人脸边不能动弹,压根不敢喘气儿。
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筛子,那幽幽的香味儿从四面八方钻进身体里,一点点融化他的体力,侵蚀他的精神。
意识抽离,迷蒙间看到有只红瓢虫顺着草根往上爬,成君彦紧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终于放开手。
后颈还残存着几分被手指抓过的疼痛,成君彦爬起来,觉得风冷了太阳落了天都暗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可瞥到那只瓢虫,它连草尖都还没爬到。
太阳高悬天边,天气也依旧晴朗。
那姑娘沉默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起身的时候麻花辫从肩上滑下来,发尖在背后晃。
成君彦站在原地,有些迷茫。直到姑娘的背影渐渐消失,他走丢的神魂才归位。
风吹过,拂在身上带来轻柔的暖意,才发觉自己刚从水里上来,上衣都还没穿,他捡起掉落的衣服和鞋,抽了下草丛,一只蜻蜓嗡得一声擦着他的脸飞起,围着他转一圈。
树上的知了叫得好像比刚才更大声,有种从水里潜泳很久后突然钻出水面的感觉,四面八方的声音都朝他涌过来。
成君彦摸摸有些发热的脸,抓着他的玉龟拖着发软的腿回家了。
当天晚上回去成君彦就发烧了。
“怎么回事儿啊?”老太太坐在炕沿上守着他,又心疼又奇怪,“三伏天你发哪门子烧?”
成君彦裹在厚被子里还冷得不行,虚弱地说:“我今儿下水了奶奶。”
“从河里上来没擦,吹着风了?”老太太哼一声,佯装生气:“又去淘你那宝贝去了?”
成君彦闭上眼,不愿回想自己和姑娘的第一次“亲密”接触,颤颤巍巍哎呦了一声。
“跟小赖巴狗一样。”老太太摸摸孙子的脑袋和脸,慈爱地哄:“睡吧,睡一觉就好了。”奶奶手上的茧让成君彦感觉踏实,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本来以为就是吹了风造成的小感冒,喝了药就会退烧,结果到了半夜还烧着,没有一点退的迹象。
成君彦脸热得发红,缩在被窝里,身体不受控地抖,严鸿知看着孙子这样心疼得不得了,“这怎么也不退烧啊!”
爷爷抱着他的白酒罐子进来,“擦擦,擦擦降温。”
“行。”奶奶穿上鞋到别的屋去,还不放心地嘱咐老头:“尤其是手心、脚心和后背啊。”
结果擦了白酒也不管用,早上鸡打鸣儿的时候,成君彦觉得自己魂又出去了,头重脚轻地在空中飘。
奶奶二话不说,指挥爷爷给他穿衣服,带他去卫生所。收拾东西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不会是撞邪了吧,烧这么厉害,昨晚上都说胡话了。”
“......”
成君彦缓缓睁大他烧得通红的眼睛,从被窝里伸出手拉老太太的衣服。
“我知道了。”他转个身,艰难地把自己拱起来,头晕眼花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
他的眼中有一丝不可思议和一丝原来如此,最终目光肯定地看向老头和老太太。
“爷、奶,我真见着鬼了,美女鬼。”
——
“就是这样的。”成君彦嗓子哑得冒烟:“她的手特别特别凉。”
“这可是七月啊,这么大太阳,她冰凉。”
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严鸿知和老头子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半信半疑,最终还是她先发话:“这样,咱们先上卫生所看看,然后再找个人给你瞧一瞧。”
成君彦点头,没意见。
在卫生所打了一针,又歇了会儿,成君彦觉得自己好点了,中午吃了些饭,又恢复了点力气。
奶奶打听到树家庄有个神婆婆叫杨金秋,会收魂,也会算卦,就是算的不准。
“算的不准?”成君彦乐了,“那叫哪门子算卦。”
他跟奶奶坐在爷爷蹬的三轮车斗里,正穿梭过绿油油的麦田,前往树家庄。
“这有什么的,有时候算卦,也不是非要算出个成与不成,不就是算个心安么。何况人又不要钱,算着玩儿呗。”奶奶拍掉他挡太阳的手,催促他:“多晒晒太阳,快。”
“我都热死了奶奶。”话这么说,成君彦还是脸朝着太阳张开双臂,“阳气入体——”
树家庄不算太远,但等到了也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奶奶又问了几个人,打听出杨金秋家住在哪儿。
这个村子比奶奶那边穷,一进村就是狭窄的土路,将将能过一个三轮,两边是很高的土坡,一排房子盖在土坡上面,大都是土坯的。
杨金秋家是个独门独户,院子里有棵大树,这个季节正葱郁着,浓绿一片,风一吹树叶哗哗作响,几根树枝顶掉一块土墙伸出院外。
她家门开着,老太太坐在院子中间,拿着蒲扇一手扇风一手起卦,见他们进来眼皮都没抬。
院中摆着木头桌子和板凳,桌上放着纸和毛笔,有黑墨和红墨,还有一串红绳拴着的铜钱,成君彦打眼一瞧真东西,来了兴致,想看人算卦,便搬着板凳坐在旁边。
“我孩子今年能考上吗?”算卦的人问。
成君彦跟着算卦的人一起期待地看向杨老太太。
只见老太太嘴中念念有词,掐着手指算了算,沉吟片刻:“能啊。”
算卦的人大喜。
老太太接着又说:“如果不是考得特别差的话。”
成君彦一边眉毛抬起来,抿住嘴角。
“那这意思是,能考上还是不能啊?”算卦的人追问道。
杨金秋点点头,“要是考得特别优秀的话,能考上。”
得,这不跟刚才一个意思吗,成君彦手肘撑着膝盖,低着头看地上的蚂蚁,肩膀轻微地抖。
奶奶过来给他后背一下,对杨金秋说:“这我孙子,说......怎么着,在河边好像是遇到什么了,回来就发烧,平常皮实着呢,以前疯跑啊去河里游泳都没事儿,上回发烧都是小时候了,您给他看看,怎么回事儿?”
“你跟这个奶奶说说,昨天下午什么个情况。”
“行。”成君彦清清嗓,绘声绘色地又讲一遍,病着都挡不住他贫。
老太太看向成君彦,那是一双历经沧桑依旧清亮的眼睛,成君彦一下就不敢笑了,她眯起眼睛仔细看成君彦,“现在......看着身上是没什么。”
然后她看向他身后,成君彦也跟着回头。
这一看不要紧,那冷汗唰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后脖颈也跟着发紧。
只见昨天那个女孩无声地站在他身后,脸依旧是那么白,依旧是麻花辫,那双美丽的眼中古井无波。
“奶......奶奶!”成君彦蹦起来,“我又看见她了!”
“回来了?”杨金秋看他一眼,对那女孩说。
女孩点点头,从成君彦面前走过,径直走进屋里关上门,看都没看他一眼。
杨金秋摇着扇子,逗成君彦,“又看见她了?你和她有什么纠缠么?”
“没有啊。”成君彦有点呆地坐回去,“我都不认识她。”
奶奶听着奇怪,“就刚才进去那个姑娘?我看着挺正常的啊,长得高挑,小模样也俊。”她瞪成君彦:“你意思是,那不是人?”
“奶奶你能看见?”成君彦惊讶,扭头去看爷爷,爷爷也点头:“能啊。”
杨金秋大笑起来,用蒲扇点成君彦的头,“那是我孙女,是人,不是鬼。”
院子里的大人都笑,成君彦还是奇怪:“那她躺在那是怎么了?”
“她回来也没跟我说,一会儿问问。”杨金秋搪塞过去,“谢谢你啊,小伙子热心肠。”
“哎小事儿。”成君彦笑着摇头,“人没事就行。”早已把自己当时的窘相抛之脑后。
奶奶对着屋里抬抬下巴,小声问:“是……不爱说话?”
“也不是。”杨金秋低头拾掇桌上的东西,把毛笔泡到杯子里涮,过了会儿才继续说道:“生下来就不会说话。”
成君彦听后愣了愣,见奶奶还要再问,连忙欸了一声,朝杨老太太平摊手掌,“杨奶奶,要不你给我算一卦。”
杨金秋停下手中动作,眼中浮现笑意,托起他的手,“你要算什么?”
“就算算我以后,以后怎么样。”成君彦压根儿不在乎自己以后怎么样,爱怎么样怎么样,自己的一辈子哪还真能让别人提前摸透了。他成君彦信鬼信神不信命。
只是见她不愿多提,也不想让屋里的人听见他们在讨论,找个由头转移话题罢了。
奶奶一听也凑过来,见她只看掌纹,奇道:“都不用问问八字儿什么的?”
“不用。”杨金秋盯着他的手心看了片刻,将手覆在他掌上,“我看啊,你的人生。”
成君彦静等着她接下来的话,虽然他不信,但还是好奇她会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杨金秋才终于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你的人生,将发生改变。”
成君彦听后,一拍大腿,竖起拇指:“好卦!”
说了跟没说一样的。
傍晚的阳光笼罩在这个四方小院,将每个人都照得很温柔,少年又好奇地问些别的风水轶事,老人们的笑声总是很大,爷爷像在家里一样不爱说话,坐在墙角,手里盘着发绿的菩提子。
屋里的姑娘正在准备晚饭,淘米洗菜,去院子里倒水的时候,经过一口小水缸,停下来轻轻拨弄缸中待开的荷花苞。
一天比一天大的花苞绽放、换上一件新衣服、每天都吃的鸡蛋今天没吃、睡够了这屋去那屋睡一觉、开学去新的学校上学......多小多大的事都叫改变。
好叫改变,坏也是改变,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用一句“将会发生改变”概括。
但那时,成君彦还不知道,就像水终会流向既定的河道,无论如何改变,人终将都会走向他既定的命运。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绿龙小说网;https://www.bangluoni.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