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涣一想到那时容恕洲就已经对他动了心,却被他一无所知地怨怼戒备了这些年,就心疼地快要疯了,没好气地闷声道“笑个屁。”
小黑龙识相地给主人让出地方,戚涣从善如流地靠到他身前,刚要俯身忽然又看见那块玉玦。夹杂在细雨里的风钻进他松散披着的外袍里,戚涣的动作一顿。
每一次……
那这次呢?
戚涣看向那双永远沉静的眼睛,忽然觉出一丝寒意。
他闷不吭声地俯下身,搂住容恕洲的脖子,轻轻按了一下,很快又蓦地松开,在容恕洲疑惑的目光里硬着语气说:“抱完了”。
容恕洲在他腰间虚虚扶了一下,仍旧只是笑“我什么时候这样抱过你,好不容易你能主动一次还是耍赖,我可太吃亏了。”
“等你……”戚涣抬眼轻瞥了一下山间冷湿的雾霭“等你回了十八周天,要我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这几个字本身就带了点那方面的意味,戚涣说出来时下意识有些抗拒,微微偏开了头,却到底没有把话收回来。
“真的?”容恕洲装模作样地说“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戚涣皱起眉,喉结滑动了一下。他能闻到苦涩香气里夹杂着的血腥味,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容恕洲收敛了笑意,目光认真起来,轻声答应“我会回去。”
戚涣眉目冷淡,一双略显轻佻的桃花眼都锋利出了寒意,居高临下盯着他,高挺的鼻梁上落下一层晦暗的云影“我要你毫发无损地回去。”
“我做了百年掌门,虽然和这门派没有多少感情,到底生受了几代香火。无论用什么办法,哪怕再让他们骑在我头上几万年,只要能挟持住夏声一脉世家门派,让他们少作践几个百姓,换冗虚域内民康物阜,也算我还了这恩情,问心无愧。”
“至于其他人。”戚涣的嗓音泼洒在冷雨里,平和得近乎残忍。
“我这个人从小到大就没什么骨气,也不想知道百足之虫死了之后到底僵不僵。他们该有什么罪名,要怎么死,我都没什么所谓。就算每一个都寿终正寝,我也能接受。”
他细微地呼出了一口气
“但是我不想再付出什么代价了。”
容恕洲坐在椅子上,捏住戚涣的大腿,把硬着脊骨站着的人拽到自己身前。
他这几日连伤带累,在十八周天安养出来的那点分量掉了个一干二净,连大腿根上也捏不出几两肉。
“甘心吗?”
容恕洲轻声逼问他
“你要是这样也愿意,为什么还要在在淮沉台引火烧身?如果我不来,这些人大概都头七回魂了吧?”
“那时候怎么没这么大度呢?”
他说得直白,一点粉饰的余地都没留给戚涣。本以为是心照不宣,被他这样直愣愣戳破出来,戚涣有些羞耻,连脸色都沉了几分。
甘心吗?
一个晚上,容恕洲问了他两次。
怎么可能甘心。
冗虚派是片烂泥塘,一人之下的权利代代累积,悄无声息地滋长发酵,派系争斗里枉死的灵修大概足够把四峰的山谷填平,才有了今天的固若金汤。如果是他自己,自然鱼死网破也没什么可惜。可若是容恕洲,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一脚踏进这有来处没退路的恶沼。更何况,几万年的沆瀣一气,他亲眼目睹甚至或无奈或假意推波助澜过的“辉煌”,别说一网打尽,就是压制三分大概也要付出些代价。
如果这代价是容恕洲呢?
还甘心吗?
甘心的。
“我只是……”他张口结舌一瞬,究竟不知如何启齿。
应无所往,而生其心。
“知道,你担心我。”容恕洲捞起他低垂的尾巴,轻轻揉了一把。“要我抱你吗?”
没有等他同意,容恕洲揽着后背让他靠到自己肩膀上。
戚涣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按得险些失去平衡,尚且记挂着不能碰到容恕洲肩背上骇人的伤,忙用手撑住了身体,不得已曲起一条腿跪在容恕洲大腿旁,僵直着上半身不敢用力。
“阿涣”戚涣把半边身子虚虚地压着容恕洲肩膀,听见容恕洲叫了他一声。
几乎是同时,近处远山都燃起冷焰,源源不断的溟蝶破土而生,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半空中,无可计数的透明翅膀重重交错,顷刻间竖起万丈冰墙,遮天蔽日。亭台、树木、楼阁、高山,一切的一切都淹没在这种巴掌大的小东西里,燃成一片没温度的火海,万丈高台也夷为为平地,天地之间只有一片苍茫茫的透明。
溟蝶的数量太多了,多到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地吞噬掉一切,直白地昭示着个体的渺小。蝶翅颤动汇成烈风,缠绵了多日的小雨凝滞在风里,戚涣感觉到一种来自天性的悚然。
戚涣早已恢复了记忆,他知道,每一只溟蝶下面,都有一个阴吏,那是每任狱主一言九鼎的根基,是众合狱得以留存于世的最大杀器。
“谁说要你委屈求全了?”容恕洲声音里带着冷淡的笑意,擦着他的脖颈轻飘飘地略过,戚涣抬了抬头,回过神来,忽然感到一丝陌生。
“怎么了?”察觉到异样,容恕洲搂稳了他的后背。
好巧不巧地,有两只溟蝶收到感召,从戚涣衣袍里显露出来,依依不舍地蹭在他肩膀上。戚涣偏过头看了一眼,略有些慌张。
这是他在十八周天时擅自留下的两只溟蝶,那时他不记得容恕洲是谁,也并不十分信他,抓住了一切机会挣扎求生。后来发现溟蝶无法驯化,又恢复了记忆,也就把这件事淡忘了。
如果是往日,戚涣其实并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可是今天却有些紧张,连扶在椅背上的指节都掐紧了:“这是我在十八周天时留下的,我不记得……”
“嗯。”
容恕洲皱起眉打断了他,曲起两根手指挥了一下,连山排海的溟蝶都消失不见,只有戚涣身旁还闪烁着一两点幽蓝的火光。
溟蝶本就是众合狱底不见天日的产物,没有容恕洲的授意,一般人原本是看不到的。
“阿涣,你怎么了?”
容恕洲偏头去看他的脸,低下头问道。
戚涣摇摇头。
自从重逢后容恕洲一直新伤叠着旧伤,脾气又好得仿佛没有底线,以至于戚涣其实一直没办法真正把他当做那个生杀予夺的众合狱主。
多年来那个虚无缥缈需要忌惮的容恕洲,和面前缠了一身绷带怎么也不会生气的容恕洲,原来是一个人。
他并不难过,也并不意外,只是一时间有点感慨。
雨依然没完没了地下着,戚涣一低头刚好对着院里一簇叫不出名的野草,被雨浇了一晚上,居然还开了点不大好看的花。
那两只溟蝶已经迫于本性飞向了容恕洲,被容恕洲接在手里。
容恕洲在它翅膀上轻轻一碰,结了个易主的印,又放回戚涣肩上。
“那时候你灵力有亏,溟蝶性情又暴烈,我怕你反被它所伤,才没有给你。”
“喜欢便留下,或者再给你挑两只好看的?能变色的要么?”
容恕洲随便召了只溟蝶在手里,威逼那可怜的小东西赤橙黄绿青蓝紫不停狂闪,过度鲜艳的光亮照在容恕洲那张清俊冷淡的脸上,要多蠢有多蠢。戚涣终于没忍住摇头笑了一声,伸手接过了这只倒霉的小蝴蝶。
见他终于有了个笑模样,容恕洲松了一口气,简直想感谢一下楼翟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审美。
戚涣这个别扭的姿势实在不适合说话,容恕洲理了下衣袍,示意他跨坐到自己腿上,低声问:
“刚才怎么忽然不高兴了?”
“是我让你不舒服了吗?”
戚涣面对面抱着他的腰,用脑门磕了磕他的脑门“我就是在想,好在现在的掌门不是我。”
容恕洲了然地笑了,也用额头碰回去“有什么幸好?你若是掌门,我自然也是鞍前马后,供你驱策的,你还不知道么?”
戚涣不愿意听他这样说,皱眉道“什么鬼话。”
“你怎么收归了那么多阴吏?”戚涣有些担忧,方才他见到的那个数量,绝对不止是众合狱里的那些。
“收拾了几个门派”容恕洲轻描淡写地回答“有没作过孽,遣散也不愿走的,就都留下了。”
“那也实在太多了些,几个门派能养这么多阴吏?你究竟把谁处理了?”
“唔”容恕洲实话实说“昨天晚上最前面跪着的那排。”
最前面那排……
戚涣想想记忆里那些带给他无限痛苦屈辱的脸,每个都油光可鉴、狞笑荒淫,有点“果然如此”的感觉。
这算什么?草船借箭吗?
戚涣没有再追问,他知道虽然容恕洲嘴上说得轻松,但一定经历了一场恶战,说不定那齐整白衣下,也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填了几道新伤。他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时机——太急躁了,还不到时候,甚至可能会打草惊蛇。他还知道容恕洲不会想不到这一层。
他瞻前顾后多年,从不敢行差踏错。可出乎意料的,现在只觉得痛快。
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可能再息事宁人了。
如果有那么一天……
他自然也有办法。
戚涣低头亲了亲容恕洲的脖颈,他轻声道“下次要告诉我,还有,不能受伤。”
容恕洲仰着头任他动作,有些为难,试图商量“我尽量……”戚涣亲到一半就开始咬他,一双尖尖的狐狸耳朵反复擦在他颈侧,痒得他喉头滚了滚。“不过若是真要开战,受点伤也是难免的吧?皮肉伤也不允许么?”容恕洲终于忍无可忍,报复似的抬起手,把那双毛绒绒的耳朵按下去,又很顺手的捏了捏。
戚涣不近人情“不行。”
容恕洲若有所思地应道:“嗯。”
戚涣一扬眉“怎么?”
容恕洲察觉到威胁,眨眨眼睛,从善如流地答到:“当然是要多加小心,绝对不敢擦破一点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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