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的一声,常情点燃了一支鲛烛。
女修手端烛台,穿过倾斜的密道。石阶古老,一级级向下,尽头漆黑无光,不知会通往何处。烛火的光晕映出石壁,角落青苔丛生,似乎越往前走、空气越湿润。
在宗主的青铜座下方,藏着一个入口。只有历代宗主能够开启,常情走了足足一刻钟,终于看见前方有细微的光亮,又向前十余丈地,视野豁然开朗,原来在山腹之内,别有洞天。
一座天然的石窟出现在她眼前,随之响起的,还有潺潺流水声。清泉自窟顶的缝隙流下,飞珠溅玉,形成数十条大大小小的瀑布。泉水汇集在窟底,形成一片深碧色的湖泊,常情踩着十来块山岩来到湖中央,一块极寒冰芯凿成的床榻上,躺着一名雪白中衣的少年。
冻气凝霜,薄薄地缀在他眉睫。迟镜身上并无伤口,可是整整三天,他毫无醒转的迹象,并且气息微弱,仿佛要油尽灯枯。若非季逍寸步不离地守着,将灵力持续注入他的经脉,或许迟镜已经死了。
石窟的四壁刻满经文,承载着临仙一念宗历代宗主的智慧。受奥义感召,天地精华融会于此,山泉萃取了最纯净的灵气,养护着湖中的冰芯。这块冰芯是老祖亲自从燕山秘境采掘来的,无一丝杂质,千年过去,仍是修身养性的最佳底座。
三日里,常情延请了数不清的名门医修,为迟镜问诊。可集结了无上的人力、物力、财力,依然救不醒他。甚至,连他的症结所在都找不出来。
终于,在迟镜出事第一日、便被常情派去岭南苗疆的张六爻回来了。才过了三天,这汉子晒得黝黑如炭,胡子也拉碴,显然御剑赶路、日夜兼程,总算找到了精通巫蛊的苗女。
张六爻向她们转述了迟镜的症状后,粗略得知:迟镜中了一种和苗女们防止心上人移情别恋的相思蛊很像的东西,让他和段移同生共感,一旦段移见血,迟镜也会遭殃。
季逍默默听着常情交代,一言不发。
常情见他不说话,又道:“我已经下令,停止对段移严刑拷打。在他的芥子袋里,搜出了许多解药,但是没有小镜能用的。”
季逍仍木然坐着,将手按在迟镜心口,垂眸灌注灵力。霜花攀上了他的掌心、手背、腕骨,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渐渐覆满袖口。
常情道:“段移的血乃天下剧毒,我们疏忽了。他用血溶解雪蛛网,借机在小镜体内种蛊。我答应他,如有无端坐忘台门徒投奔,可以放他们进燕山一带藏身。他同意解蛊,但只能令蛊虫蛰伏一个月,往后每月的月圆之夜,都要和小镜见面。”
良久无人答言,常情冷冷地说:“你此时再消沉自弃,他也看不见。不如振作起来,想出对策,留到他醒了,哭天抢地都无妨。总是人前冷漠、背后关心,有什么用?”
季逍缓缓道:“怎么解蛊。”
“他没说。几句话便昏过去了,水泼不醒,塞了一粒跌打损伤丸。”常情将烛台放在冰芯床头,抱臂而立,“但他告诉了我蛊的名字:‘玲珑骰子’。段移真是个鬼才,‘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总觉得哪里奇怪。怎么说呢,感觉有一股断袖的气息。季道友,流年不利,小镜的烂桃花真多。你可别英年早逝了。”
季逍:“……”
季逍似乎想反驳什么,但最终眼一闭,不予置评。常情说是这样说,其实心知肚明,当时只有迟镜在段移周身一丈地内。就算一同困在阵里的是季逍,段移也照样会使出玲珑骰子自保。
但季逍还人不人、鬼不鬼下去的话,指不定比迟镜先一步油尽灯枯而亡。事情传出去,临仙一念宗的未来顶梁柱为师尊遗孀而死——对迟镜、季逍、谢陵三个人都不太好。
鲛烛离开常情的手,迅速结霜。石窟里唯一的火光熄灭,仅剩冰芯和湖底的灵石照明,散发着幽蓝色的光晕。迟镜的面容被冷光侵染,好像最后的温度也散去了,季逍指尖微颤,欲用灵力点火,却只打出几粒火星。
常情道:“段移不再受伤,小镜会醒的。放手吧。”
可季逍置若罔闻,依旧源源不断地抽调灵力。常情的目光落在他二人身上,见季逍的半截小臂都被薄霜覆盖,迟镜则只有睫毛上缀了几枚雪花,知道劝他不动,索性随他。
常情临走时,季逍忽然开口,问:“为什么沾衣欲湿蛊对如师尊无用,玲珑骰子却能起效。”
“你没听说过么?小镜天生灵体。虽然不是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炉鼎,但蛊虫一旦入体,就会被他经脉中游荡的剑气所伤。至于玲珑骰子啊,是段移用生魂而非心血养成的蛊,伤的是魂魄而非肉身,所以,无法被剑气驱除。”
季逍微微皱眉,道:“剑气?”
常情说:“是啊,他是剑灵。再多的我也不清楚,你要问道君。就这点情报,还是道君宣布结侣时,我与三山之主费尽口舌问来的。有趣的是,小镜本人对身世一无所知,我们也未曾泄密。”
她淡色的眼底,漾起些复杂情绪,似想起故人的音容笑貌。少顷,她轻轻一瞥迟镜,说:“道君去前,托我护他一世周全。否则……”
否则岂会顾忌玲珑骰子。光凭段移在膳房下毒,便够他被千刀万剐。现如今,临仙一念宗被毒倒一大片的消息在修真界广为传播,无数修士来访,表面上问段移何日处斩,实际上,不过是为了看临仙一念宗笑话,背地里乱嚼舌根。
季逍冷冷道:“我早知你对如师尊不是真心实意。”
常情置之一笑,说:“等他醒了,带他去射日台见段移。另外,燕山郡的天到现在还没亮,玲珑骰子缓解后,记得送小镜回续缘峰。”
女修将一枚木盒抛到冰芯床头,最后道:“一粒聚灵丹,可恢复三成灵力。不服用的话,修为必定受损。回见。”
待迟镜悠悠醒转,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只觉头痛欲裂。好半晌,他才意识到不止脑袋疼。胸腹、手臂、双腿,感知一点点延伸,所至之处,无不传来剧痛。这种痛尚不是最初的感受,而是身体适应后、淡化了数天的结果。
一道人影在视线内清晰,紧盯着他不语。迟镜艰难地瞧了半天,发现是季逍,当即哼唧一声,闭上眼假装没醒。
青年眉眼清峻,平时都挺赏心悦目的,此刻一晃眼,却莫名有些憔悴,好似芝兰蒙尘,玉树承影。迟镜装死片刻,以为自己看错了,打算再瞧瞧他,结果一睁开眼睛,就听见季逍说:
“起来。”
他语气生硬,似乎在极力地克制什么。迟镜大概记得,因为贪看热闹,自己又中了段移的阴招,想必季逍克制的不是骂他、就是揍他,总之要狠狠地教训他。
少年哆嗦道:“好……疼,还冷。再……再躺会儿。”
舌根麻木,舌尖刺痛,迟镜哪里受过这苦,仅说了几个字,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眼冒金星,双耳昏聩,发觉只穿着中衣,似嗔似怨地说:“你不是、会那个印吗?印了就不冷的。快、快用呀。”
季逍却垂手而立,看着他挣扎。迟镜努力翻身,他居然没扶一下,少年本就难受,委屈得憋出长串话来:“结印要多少、灵力呀,你不舍得。又……又要我求你吗?季道长,我快痛死了,你是不是人。你自己的手、都结冰了,我会冷死的。”
话讲得愈发顺溜,脑子也迟缓地转过了弯。迟镜吭哧吭哧地坐好,终于想到,季逍又不是苦行僧。他要是能结印,至于让自个儿手臂冻着吗?
迟镜面露迟疑,问:“星游?你……你怎么啦?”
半晌,季逍把结冰的手往身后放了放,用没结冰的手,塞了一粒丹药到他嘴里。迟镜咽下去后,感到充沛的灵力涌入丹田,顿时没那么痛了,手脚活动自如。因有灵力加持,他也不觉得冷,只是境界太低微,没法将灵力内化,顶多受益一阵子,相当于浪费了一枚极品仙丹。
不过,迟镜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季逍没怪自己,也没说有什么大事,于是眉开眼笑。他跳下冰芯床,石窟飞瀑映入眼帘,碧莹莹的湖水、天然岩石作桥,一切都无比的令人惊奇。
迟镜伸手点了下湖面,含住指尖舔舔,发现是甜的。他兴奋地扭头,告诉季逍:“比秋枫斋的糖水还好喝耶,你快尝尝。”
青年却不解风情,径自踏上山岩。迟镜看他手臂上的霜比刚才融化了一点,不再多想,跟在他身后。季逍能以正常的步伐走过岩石间隙,迟镜却有点勉强,须得连蹦带跳。到了密道前,季逍突然停步,迟镜正恋恋不舍地到处看,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他的后背。
迟镜“哎呀”一声,疑惑地探头。季逍问:“你恨段移么?”
迟镜茫然道:“他又造什么孽啦。”
“不必管他做什么,你讨厌他吗?”季逍侧首,见少年陷入纠结,淡淡道,“假如你从今往后,每个月都要同他见面,会不会因之不乐。”
然而,迟镜仍在思考上一个问题。好一会儿后,他才认真地回答:“我不恨他。我知道,段移不是专门来害我的,任何人摆在我的位置,他都不会手软。他只是一个十恶不赦、心狠手辣的人——我应该恨的,对不对?”
少年顿了顿,慢慢说道:“可我看他,好像看一个话本子里的人物。他那么精彩,那么明亮,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到哪去。我不舍得恨他,只是有一点害怕吧?但我更怕他路过我之后,再也不出现了。我……我怕故事只能听一回,我怕努力记住的会忘掉。我怕一辈子一成不变,我怕……我怕我站着不走,日子又回到从前。”
迟镜语无伦次,说得颠三倒四,最后根本和段移无关了。可是,他越说越大声,或许是劫后余生的感悟,或许是厚积薄发的忧虑,还可能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既无生处、又无归途的漂泊感,在目睹段移肆无忌惮的活法之后,突然被触发、被激化了。
身为浮萍,即便湍流在前,也要拼命去闯。一簇飞蓬,哪怕高空在上,也要全力乘风。段移很危险,但是远离更没有意义,就如飞蛾扑火,是因为愚蠢无畏吗?只是因漫漫长夜里,那一簇骤然亮起的光。
迟镜说不明白,忍不住牵住季逍的袖口,希望他能听懂。
青年始终没有回头,从迟镜的角度,看见他浓长的眼睫。不知是不是迟镜的错觉,有一瞬间,他感到季逍的手握紧了,不过看过去时,他已经将两手放松。
季逍忽然一笑,问:“您恨我么?如师尊。”
迟镜:“啊?”
季逍嗓音清越,怪好听的,是很少见的寻常语气,道:“您之前说恨我,至少十八次。”
迟镜:“……”
迟镜咬唇不语,好像心里正激烈交锋。半晌,他的嘴都磨红了,口泽润得唇瓣透亮,终于讷讷地道:“你……你和段移不一样嘛,恨一恨没关系的。你会……你会……”
季逍说:“我会什么。”
迟镜望着他问:“你会走吗?”
瀑布冲刷在山岩上,本来被忽略的水声,忽然间震耳欲聋。到底是水声太吵,还是心跳太快,无从分辨。少年问完后,脸色迅速涨红,好像不小心说出了很不得了的话。他逃避似的双手捂住耳朵,绝不肯听季逍的回答,撞开他向前冲去。
不料,季逍一伸手就捏住了他的后衣领,把人提溜回来。
迟镜倒抽一口冷气,双脚离地,勉勉强强地踮着地面。青年的面孔近在咫尺,还越来越近,他无弧度的嘴角、玉雕似的鼻梁,似笑非笑的薄情眼,都一点点放大。
迟镜结结巴巴地叫道:“你你你别逼我恨你——”
话说晚了。石窟中响起一阵激烈的唇舌交缠声,少年拳脚并用,可是完全挣脱不得。迟镜的五官都皱在了一处,感觉要断气了,终于,季逍用力地咬了他的唇瓣一口,然后像搁下一本书似的,将他放在旁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密道。
迟镜一边碰着火辣辣的嘴唇吸气,一边挥舞着拳头大喊:“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咳、咳咳……季星游,你、你是全修真界最可恨的人!!!”
“恨吧。”远远的,传来青年平静中莫名愉悦的声音,“您大可以放心地恨我一辈子。”
迟镜目瞪口呆,可是密道里一团漆黑,他跺了跺脚,着急地追了上去。
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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