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逍在暖阁外叩门时,迟镜正窝在拔步床的最里面,小心翼翼地解开衣带,查看身上留的痕迹有没有淡化。他本来答应谢陵,无事的话隔一日去一次故人花海,静坐修道,但看腰颈处深深浅浅的印子,估计三天内都不可能登上续缘峰之巅了。
门铃摇动,发出清脆的叮咛声。迟镜一惊,忙胡乱合上衣领,握着金缕白玉带,噔噔噔跑到门前。
他打开一道门缝,瞧外面的人是谁。不料,没等他看清楚,季逍便推门而入,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
迟镜被门推得踉跄,又见是他,顿时怒道:“谁让你来的!”
季逍漠然地投去一瞥,没答。他习惯性地将剑挂在墙上,无视了气得直跺脚的少年,径自穿堂入室,拂帘沏茶。少顷,他润过口,才从迟镜满头乱翘的发丝、看到松散的晚棠红轻袍、再到两只白生生的脚丫子。
季逍蹙眉道:“怎么鞋都不穿。”
迟镜想冲过去推他,夺回自己的茶盏,却被青年拦腰提起,放到床上。少年又羞又恼,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水洗过,明汪汪的,面颊也飞起薄红。
迟镜一骨碌缩到里侧,斥道:“你管我?刚才咬得不够疼是吧!”
季逍抱臂而立,皮笑肉不笑地说:“如师尊,您怎知咬的是我呢。”
迟镜道:“你真是什么胡话也说得出。我又不瞎,难道会认错人?”
季逍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幽幽地说:“西域万祖之山,名曰昆仑虚。三百年前,一众被中原百家驱逐的魔修登上昆仑,自立门户,称作无端坐忘台。自那之后,无数恶人为逃避血债,依附于此魔教,最终凝聚成修真界有史以来的最大隐患。他们在玉门、渝水、金陵沿路设立分舵,为祸四方。时至今日,以其少主段移最为出名,据传他出生时应了荧惑守心的天象,天子驾崩,真佛圆寂,圣人坐化,皆在同时。可谓是,从古至今首个灾厄之辈。”
迟镜明白,自己应该马上赶季逍出去。但他所说的奇闻轶事,无不引人入胜,是迟镜和谢陵结侣的三年间,从未听过的。更何况季逍一旦开口,吐字清柔、娓娓道来,迟镜少年心性难改,总是被吸引住。
不过,“昆仑无端坐忘台”好生耳熟。迟镜狐疑片刻,抄起软枕便砸过去,骂道:“什么魔教,不是给你做、做那玩意儿的下三滥之徒么!”
季逍稳稳地接住枕头,说:“先澄清,我是从死者芥子袋中缴来的,并无钱货交易。另外,无端坐忘台以丹毒出名,您最好记住。”
迟镜道:“单独???”
季逍不禁嘲讽:“师尊为您的灵根尽心竭力,怎么连如此重大之事都不讲……”
“呸,你休想挑拨离间!我还在看入门的心法,他讲高深的东西作甚?”
季逍轻哼一声,说:“每个人的灵根修炼到一定地步,会生成天然的元神属性,分别为金、木、水、火、土、风、三宝、丹毒。五行您可清楚?好。风乃天地气象,三宝为人之精气神。至于丹毒,顾名思义,分为治病炼体的丹药、和杀人控尸的蛊毒。无端坐忘台作为魔教,修丹毒的教徒最多。那位姓段名移的奇才,便是个中翘楚。”
迟镜:“……你为什么一副很欣赏他的样子!”
季逍:“或许想试试他亲手研制的春药?”
迟镜:“滚!”
又一个软枕砸来,迟镜手头空了。好在,季逍已经善解人意地把上一个御灵送回,保证他时刻有枕头可砸。季逍总在这种微妙的地方体贴,害得迟镜发火都发不利索,指着门口道:“你给我出去,不、不许再踏进续缘峰一步!”
季逍装没听见,将手上软枕的褶皱抚平,道:“总之,段移虽出身魔教,还是少主,但在修真界中,行事算得上正义。只是他性情无常,手段乖张,终究为正道不容。”
迟镜又没忍住好奇,问:“他做什么好事了?一定不会逼奸他师尊的遗孀吧?”
季逍冷笑道:“别想了,他一屁股风流债,是个四处留情的浪子。若您去金陵一带游玩,多半能听得他‘横行花船千夜,纵使花魁难留’的薄幸名声。”
迟镜紧皱眉头,疑惑地望着他问:“花船是什么——花魁又是什么。”
季逍:“……”
季逍冻着脸说:“我不知道。”
迟镜突然“啊”了一声,睁大眼道:“我明白了,肯定是那种不正经的地方!挽香姐姐夜里讲故事,说曾有不幸的侍女因打碎汝窑瓷器,导致一套茶具残了,被发卖到近江花船——她暗中跟去,杀了人牙子,救下五六个年纪一般大的姑娘,最后都送去绣坊学艺了。你、你肯定知道,你是不是还去过?”
季逍一闭目,阴恻恻地说:“如师尊,您也想被卖去么?届时弟子找您,只消银钱付讫,不论您乐意与否,皆有人捆了您送到榻上。依我看,晚棠红的轻袍太艳,新雪色的长衫太素,不如仅穿着师尊赠您的霜润莲华纱……喂。”
他的刻薄话还没说完,已把少年气得七窍生烟,扭身朝墙不理他了。季逍耳朵尖,听见他吸了吸鼻子,过后一阵强忍抽泣的声音,于是默然半晌,最后缓缓移开视线,不再发言了。
此时的迟镜小声哭着,心情糟糕透顶。他本来便压抑许久,一直没将堆积的情绪释放,现下终于爆发。当季逍不在面前,他还能努力当行尸走肉一般,做该做的事。可是在问道宫见面时,碍于常情在场,必须要演得正常。直到啃他那一口,属实是憋坏了,总算出口气。谁想到,这厮又上门来恶语相向,可恨得紧。
迟镜原本胆子大,比如在谢陵跟前,天不怕地不怕,反正万事道侣担着。不过被季逍克得太死,横竖逃不出他鼓掌,迟镜在他跟前便胆战心惊,切不敢放肆了。其实他清楚,季逍只是被问得不高兴了吓吓他而已,但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吓都能吓哭。
或许一方面,迟镜恨他对旁人温柔、对自己恶劣。另一方面,迟镜恨自己孤陋寡闻,一听季逍讲奇人异事就走不动道,活该被他欺辱。
少年实在伤心,索性闷头大哭了一场。季逍一言不发,静静地注视着窗外,不知在思量自己的事,还是听少年的低泣声。最终,若有若无的轻叹散入香雾,他欺身上榻,唤道:“如师尊。”
迟镜把锦被裹得更紧,道:“别烦我!”
季逍生硬地说:“弟子失言,请如师尊责罚。恸过伤身,哀尽伤神,莫再哭了。”
迟镜一听就知道他在用虚情假意糊弄自己,用力捂住耳朵。季逍无奈,道:“您说不会认错人,殊不知段移的旁门左道几多,其中一项易容更骨术,可令他改头换面,变幻作任何人的模样。您离开谈笑宫时,似对弟子略施小惩,不巧,您碰上的是幻化成弟子容貌的他。”
闻言,蜷缩在被褥中的少年肩不抖了、嘴不抿了,连紧捂双耳的手,都悄悄张开一条指缝。季逍看在眼里,诱道:“弟子有证据,您可愿看?”
僵持良久后,少年翻身坐了起来。不过他哭得双目惺忪,散发蓬乱,十分可怜,并且不肯正眼看惹他掉泪的人,只一副“我偏要瞧瞧你捣什么鬼”的模样。
季逍挽起箭袖,露出小臂。只见他本来光洁的肌肤上,留着好几道挠痕,还有拧出来的乌青。
季逍平静地说:“如师尊下手向来厉害,弟子身上更多。您咬谈笑宫前的‘我’时,在他的手臂上,也看见了诸般痕迹么?”
迟镜张了张口,忙捧起他的胳膊细看。他记得清清楚楚,谈笑宫前大松树下,那个“季逍”的手臂内侧毫无伤痕!就连迟镜咬出的牙印,也被他一个诀轻松治愈了。
季逍也会疗伤的法诀吧?他怎么……
迟镜一激灵,打断自己不合时宜的想法。他板着脸说:“你的意思是,段移扮成你的样子接近我?”
季逍一颔首,放下衣袖。
迟镜哭够了,看他便顺眼几分,嘀咕道:“真是个怪人。他送我的提亲礼品,也怪得很。”
季逍凝眉,道:“您说段移也求娶您了?”
“对呀,他送了我一个骨笛,好像是人的指骨做的!”迟镜说着从领口勾出红绳,想给季逍看看。不料,本来平平无奇的红绳突然散发出暗红光晕,迟镜试图摘掉它,竟然卡在耳垂下,怎么也套不出来。
季逍手蕴灵力,放在红绳上。可是不知名的法阵迸发,将他的手震开。骨笛滑出衣领,迟镜慌了,拿起它问:“你认不认识这个?”
季逍道:“如师尊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没有呀,我、我很好。”
迟镜又将骨笛往前凑凑,季逍一看便道:“是无端坐忘台的法器。他们纵蛊驱尸,会将自己的部分魂魄截断、凝出实体,雕成乐器,之后奏乐操控蛊虫和死尸。”
迟镜头一回听说如此阴邪的法术,目瞪口呆。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季逍沉声说:“此外,如师尊拿到的单子,我有过目。我记得每一派每一人的每一件礼品……其中绝对没有无端坐忘台的名头,也不会有段移这个求亲者,更不可能有他重逾性命的骨笛。”
迟镜一眨眼,背后凉气直冒,很诚实地朝季逍一挪。季逍也没作任何犹豫,熟练地捞过少年背对自己、三两下梳理好他的头发,然后抽过金缕白玉带为他扣腰,再拎来倒地的长靴扶他穿好,说:“先去银汉山,他们最懂机关法阵。之后上报宗主,排查宗门。金乌山负责布防,今夜别想睡了。如师尊,走。”
迟镜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乖巧地任青年牵手,离开暖阁。屋外大雪纷飞,他们出门时撞上了清洗碗筷归来的挽香,不过一看二人神色,她便知有大事发生,屈膝一礼送行。
很快,迟镜和季逍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挽香提着食盒,沿长廊走去后厨,一路将鲛烛点燃。当她点亮第三盏烛台时,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转身笑道:“主上,您怎么回……”
一阵香气扑来,霎时带动了整片江南的春夜。是月色迷蒙晃人眼,是水光横斜迷人面,是花影拂动照人前。前所未见的美好皆在一瞬间绽放,挽香脸上的笑意还未消散,已经无声软倒。下一刻,她被人接住,轻轻置于廊边。
“季逍”歪起脑袋,打量她片刻。夜色中,他的双眼竟如黑曜石一般,沉澈透亮。只是在双目深处,似藏了一片瑰丽的暗紫。少顷,那片骇丽的光焰涌动起来,双眼的紫色愈深。烛火投下斜长的黑影,“季逍”的身形无声变化,最终变得窈窕动人,是另一个“挽香”。
“挽香”又端详地上沉眠的女子片刻,似在考量自己学得像不像。少顷,他满意地微笑了一下,打了个响指。一道纹路凌厉的法阵张开,将女子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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