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汉山位于临仙一念宗的最北部,若说谈笑宫还踞于盛夏末尾的衣袂里,则其已揭开了秋日的面纱。一眼望去,层林尽染,广袤的松林尖端泛白,缀着点点薄霜。
一刻钟前,季逍由于情急顾不得许多,出续缘峰后托张六爻报告常情,便将迟镜拦腰抱起,御剑飞向银汉山。现下两人在高空疾驰,下方是崇山峻岭,头顶是浩瀚星空,寒风呼啸而过,流云触手可及。迟镜只尴尬了一会儿,就被广阔的天地吸引了注意。
原来临仙一念宗如此之美,原来燕山地域如此之大。原来对境界更高的修士而言,每日御剑飞仙、极目远眺,见识的是如此苍茫世界。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迟镜捂住心口,渐渐地抛却诸般烦恼,偶尔才一眨眼,静静地靠在季逍怀中。他偷偷往上瞄过一次,发现青年始终眉心微蹙,深怀忧虑一般。
平日也不见得有多和善,现在倒装起好人了——迟镜一撇嘴,赌气似的扭头看向天边。
可被人紧张着,是一件多么奇异、多么幸福、多么值得珍惜的事。即便这个人与他有许多纠葛,当看见他为自己一直皱着眉头时,迟镜还是忍不住想:只要你愿意对我好一点,我可以千百倍地对你好回去呀。
青年忽然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迟镜一惊,说:“我、我在赏风景!”
“银汉山就在前面,可别让仙长们瞧见您一脸痴呆。”季逍淡淡地说,虽然不同于以往讽刺他时笑里藏刀的模样,但不自觉间,眉头放松几分。
迟镜生气地推他脸,推得他扭开头。少年哼道:“我要跟他们告状,你对我不敬。”
“哦,弟子真是好害怕呢。”
季逍阴阳怪气地说罢,将迟镜放下来,扶着他踩在剑柄处。迟镜本想对他拳脚相向,不料突然踏上剑身,吓得僵成了一条狸肉干。
迟镜道:“你、你干什么!我不告状就是了,你别杀人灭口啊!”
季逍:“……”
季逍幽幽地说:“您想让仙长看着我们搂搂抱抱地降落么?”
迟镜闭嘴,下一刻脑子转过弯来,愤怒道:“所以你一直都可以让我站前面,你偏要——”
“刚吓成缩头鹌鹑的是哪位啊?”季逍没好气地瞥他一眼,说,“到了。”
只见一簇烛光出现在前方的最高峰上,似深夜灯火,引路人方向。地势愈发险峻,山脉横行,挡住了大部分视野。星空是一只庞大的碗,倒扣在头顶,季逍御剑飞高,两人越过山脊,景色豁然开朗。
下方的山野间,散布着数不清的空中楼阁。细看才能发现,每一座屋宇都是巨型机关,支撑它们的是两条靠法阵驱动的支架。此处地貌开阔,秋草无垠,温柔的星光下,成群的楼阁在一浪浪的草野上行走,仿佛灵兽迁徙,向着星辰最近处进发。
房子们居然长了腿?迟镜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到说不出话来,双眼圆睁,半晌才问:“他们要去哪儿?”
“银汉山以机关造物闻名,不过老一辈酷爱观星。所以,雾凇浓时,他们会移居到这片‘摘星崖’来,便于考察天象。”
季逍介绍完毕,携迟镜缓缓飘落。领头的楼阁里,有三名须发皆白的老道围坐在火炉边,借着火光修理配件。
季逍叩门而入,行礼说明来意。为首的老道放下手头活计,道:“过来吧。”
迟镜记得他,在宗门例会时见过,正是银汉山之主。老头至少有三百岁高龄,双眼似睁非睁,枯唇似闭非闭。他伸出树枝似的手,示意迟镜拿出骨笛,迟镜一面照做,一面忍不住盯着他看,老道不为所动,任他观摩。
银汉山之主年事已高,但仙风道骨,淳朴自然。他信手一挥,炉火中分出一苗,跃动到他跟前,将骨笛照得明白。
法阵又被触动,银汉山之主捏了个诀,没和季逍一样被震开。他口中念念有词,显然已全身心投入骨笛的关窍中去,进入了忘我境界。
旁边的两名老道,一个与他同看,面露困惑;一个吩咐季迟二人席地而坐,倒来两碗粗茶。
季逍恭敬言谢,迟镜看他规矩,也不敢满肚子嘀咕了,有模有样地学了个礼。只是红绳不够长,他必须坐在银汉山之主身侧,看老头指间有微光闪烁,十分稀奇。
他们一看便是三刻钟,迟镜坐不住,偷偷喝茶,结果苦得直抻舌。他懊恼地瞪季逍,就见青年面不改色地端坐着,身前的裂口茶碗根本没动。他肯定尝过苦头,却不告诉迟镜,见迟镜脸色扭曲,才露出只有他二人能看懂的微笑。
迟镜刚想做口型骂他,便听那个闲着的老道说:“季小友,有所精进啊。”
季逍散了微妙神色,道:“弟子谨遵前辈教诲。”
老道又说:“你上次造访,将楼顶戳出一个洞,从天而降。年轻人,欲速则不达,磨炼心性为要。”
季逍垂目称是。
迟镜清楚,季逍从不会在长辈面前将一个话题聊死,除非他不想聊这个话题。戳烂屋顶虽然丢脸,但还不至于让他讳莫如深,他本该借题发挥,谈笑一番,拉近和老头们的距离才对。
迟镜眼珠一转,绽开一个乖巧的笑容,问:“大爷,我道侣的徒儿聪慧得很,怎会干出此等失礼之举?”
老道一瞪眼说:“你问问他,是不是道君应劫后几日,来找我们讨‘夜游神’。讨了也不说为什么、给谁用,上来便说愿出百两黄金——可恨,可叹,银汉山新建了一批‘走地鸡’,恰好缺一笔银子,才没计较。”
季逍轻轻地咳嗽一声,好像很不想提这件事。迟镜更来兴趣,眉开眼笑地问:“大爷,夜游神是什么,走地鸡又是什么呀?”
走地鸡他见过,燕山郡的酒楼菜谱上常写着“冰糖炖走地鸡腿”、“走地鸡椒盐煲”之类,只是老道口中的走地鸡不像菜名。至于夜游神,他是完全没听说的,十分新鲜。
老道一捋长须,飘飘然道:“走地鸡,如你所见,正是身下这些个会跑会跳的房子。山主取的芳名,别有一番风味。”
迟镜确实想起了冰糖和椒盐的风味,喉头滚动,唇齿生津,连连点头。老道继续说:“夜游神嘛,小友可看过《山海经》?他们乃是为天地守夜的小仙,共十六位,小颊赤肩。我师妹仿他们的样子,造出一组十六只桐偶,内置法阵,夜间置于屋内,它们会巡视驱邪,常用于孩童昏睡不醒、疑似被阴灵缠身时。”
迟镜不由得一呆——季逍拿这个对付谢陵了吗?难怪他的亡魂在暖阁现身一次后,就只出现在故人花海了。
少年眯起眼,目光不善地看向季逍。季逍不仅不避,还向他一扬眉,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老道兀自慨叹:“真不知你让夜游神驱了什么邪,百噩不侵的巫山桐,竟然生出十余道裂缝。要是我师妹云游回来,肯定会暴跳如雷。”
老道一缩脖子,喝茶去了。迟镜心里磨牙,道:要是你知道他驱的是谢陵魂魄,肯定会比令师妹暴跳如雷一百倍……
闲话间,时辰飞渡。银汉山之主道:“此物是一种生魂制成的法器,邪性深重,不易久佩。红绳上不仅有戴上便无法取下的咒术,还施了一道‘寸心云山阵’。”
迟镜如堕五里雾中,季逍问:“何为‘寸心云山阵’?”
银汉山之主道:“所谓‘寸心千里,云山万重’。该法阵的作用其一是连心,可让画阵者感知迟道友的方位;其二是移行,画阵者随时能传送到迟道友周围五丈地内。”
季逍道:“请问前辈可否解咒?”
“不行。老朽可以破阵,但解咒并非专长。法器的主人应该料到了此刻,故而以咒护阵,咒术从他的生魂法器汲取灵力,只有他能解开。”银汉山之主半闭着眼,道,“老朽久居深山,不知世间竟出了一位如此妙手。可惜不用于正途,有旁门左道之嫌。”
迟镜摩挲着骨笛,指腹擦过上边的刻字,一时出神:段移的字好丑。歪歪斜斜的,真是鬼画符。
季逍微蹙起眉,行礼道:“多谢前辈排忧解难。按您所言,此物对如师尊并没有什么危害,不过须小心段移,不知他所图为何。”
银汉山之主思索良久,说:“姓段?莫非是昆仑虚之辈。”
季逍道:“正是无端坐忘台少主,姓段名移。”
“无端坐忘台……”银汉山之主似乎被勾起了极久远的回忆,缓缓道,“那帮魔教徒,多的是谋财害命的勾当。段移也如此么?”
季逍沉默良久,才说:“是。段移在诸多魔教徒中,风评甚优,但不是因为他惩恶扬善,而是因为他一旦应约,万山无阻,阎王要谁五更死,他能提前到三更。多年来,死在段移手里的高人不计其数,我猜他此般大费周折,不是为了杀如师尊,而是为了……”
银汉山之主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霎时精光毕露。另两位老道还云里雾里,唯有他、季逍、迟镜,三个曾参与过宗门例会的人,在一瞬间,冒出了同样的想法。
迟镜心头一震。
段移要杀的并非自己——而是谢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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