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又是梦。
纷杂的碎片自虚空飘落,险些淹没了伫立其间的主人。他抬起手,接住了其中一片。倏然间,脚底变成了坚实的大地,塞外的风席卷着风沙割在了身上,他下意识抬手一挡,余光瞥见寸草不生的荒凉。
以及荒芜之间,苟延残喘的几间矮小茅屋。
这是藩邦地界,往前不过半日脚程,就能到两地边界。容归记起这是什么地方的时候,身侧正跑过一个抱着剑的孩童。灰头土脸,像是刚在地上滚了几圈,唯独怀中那柄剑是干净的,剑身流动着玄铁固有的光泽。
茅屋追出一个妇人模样的女子,身着粗布衣衫,不掩眉间丽色。她拽住了心虚的孩子,指了指剑,又指了指几间茅屋,咿咿呀呀地比划着,孩子的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自己不会乱跑。
女子是个哑巴。尽管漂亮,利落,高挑,是个足以让人动心的女子,却因为口不能言,吃过不少亏。这个孩子是她的儿子,长相随她,对剑术的痴迷却随了父亲。
女子强横地带着孩子回了茅屋,容归便跟着,冒着风沙进了简陋的屋子。那屋中坐着两人,见女子带着孩子进来,都将视线转了过来。女子看了看左侧那人,伸手比划了几下,又将孩子手中的剑放在了他身旁,那人身材魁梧,看着女子的眼中透露着柔意,“是我给的,不碍事。”
女子面露急色,手比划得飞快,魁梧男子看了看一旁的另一人,只得道,“好好好,我好生收着便是。今日家中有客,你带孩子去买些酒菜,不必急着回来。”
这是要人回避的意思,女子瞧了眼他身旁那人,分明还是个少年,遮挡了面容,只露出一双浅淡的眼,朝她点头致意。女子扬起了笑容,拉着眼睛黏在剑身上的孩子出了门。
那少年人身上有股散不去的阴沉,看着茶水里沉淀的泥沙,开口道,“罗帅肯保京中妻儿锦衣玉食,怎么到了这里却连找一处好些的宅院也不肯。”
“煜王殿下不也放着好好的王府不住,跑来蛮荒之地受苦受罪?”罗常山小心避着杯中泥沙,将茶水卷入口中,露出一副心满意足之态,“你近日又处理了不少人吧?藩邦各部都大换血,竟还有人不服你?”
“容归”神情有些阴婺,“我最讨厌在背后耍小聪明的人。”
容归寻了个位子坐下,想起是自己大权在握后,有人用自己的名义收敛钱财,甚至还闹出了人命,这事自然无法瞒过他,容归当时考虑不周,直接断了这些人的性命,虽震慑了众人,也毫无意外地传到了他人耳朵里。罗常山出言,是为了敲打他,但那时候的他显然听不出其间含义。
“你杀了他们自然是好的,可有没有想过旁人会怎么想。”罗常山道,“这些人敢借着你的名义,手上定然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你一不问缘由,二不问钱财,如此将人杀了,难免不会有人疑心你是为了灭口。此事欠妥。”
“我给他们的恩惠远大于这些东西,他们不会怀疑,也不敢。”“容归”的身旁,容归叹了口气。
“不敢?”罗常山沉声道,“你莫不是忘了你是怎么当成这个神使的?藩邦肯信你,你才有了今日,一但他们发现你也只是个庸常凡人,定是墙倒众人推。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容归”脸色一度十分精彩,一口恶气不上不下,在喉咙卡了半晌,还是憋屈地咽了回去,“我自然会做打算。”
“屁话!连今日这些你都做不周全,还说什么打算。你当日应承我什么?亏我还对你刮目相看,没成想还是个只会说大话的兔崽子!”罗常山半分没顾及他的皇子身份,骂的起劲,“一身功夫错漏百出也就算了,连谋划也上不得台面,我该怎么信你?”
论谁听了这番话,脸色都不会太好。“容归”那时自视甚高,面上不显,实则容不得别人置喙半句。他站起身,像是要走,谁料罗常山踢了个凳子过去,正好将其绊倒在地。满嘴的泥腥渣子味,无异于再度突破了“容归”的忍耐度,他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一脚下去,那凳子支离破碎。
“罗常山!”
罗常山冷笑道,“哟,二皇子生气了?”
“你别欺人太甚!”“容归”攒劲道,“眼下是你有求于我,我要是想要两个人的命,比捏死蚂蚁还要简单。”
罗常山听完,将放在一旁的剑丢给他,大喇喇地坐着,“可以,只要你能杀了我,也自然可以要他们的命。”
罗常山原本就是不情不愿地当了他的盟友,碍于有把柄在他手上,不得已对他客客气气的,但其脾气本就不好,在军中也是说一不二,哪儿能对着个小崽子忍气吞声。
“容归”看着脚边的剑,眼中阴晴不定。却听那人又道,“只要你能伤到我,我便任凭处置。怎么,不敢应吗?”
“容归”再无顾忌,眼中划过一抹讽意,以脚踢剑接入手中,拔剑出鞘。那当真是一柄好剑,通体漆黑,没有过多雕饰,不似寻常长剑修长,反而有些古朴韵味,握在手中略显沉重,饱饮热血,气息森寒,“容归”光是握着它,便生出了一股嗜血的冲动。
他持剑挥了过去,对准的是对方的咽喉,这种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从骨血里养出的反应。罗常山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闪身避过,一张刚毅的脸上波澜不惊,道,“错漏百出。”
容归坐在原处,看着少年模样的自己愤然再度出剑,喃喃道,“我那时真是……很差劲。”
莽撞无知,妄尊自大,自以为什么都能做到,冲动又刻毒。若没有遇见罗常山,他终有一日会烧死在自己点起的火里。
二人实力差距宛如鸿沟,“容归”那身半吊子的功夫对上久经沙场的罗常山,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其辱。剑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容归”狼狈地倒在地上,面具不知什么原因,裂成了两半,却还顽强地挂在脸上,显得分外滑稽。
“我儿子若到了你这般年纪还是这样不中用,我就该一剑劈死他了。”罗常山看着天色,将剑收了回来,又侧眼看了看倒地不起的少年,“空有狠意,剑法、内力以及耐性都烂得一塌糊涂。”罗常山看着面具之下稍显稚嫩的面庞,拿已经入鞘的剑指着他的眼睛,语气透露着失望,“你根本不像那个名满京都的二殿下。”
“容归”牙关咬的死紧,在地上留下了五道深深的抓痕,登上神使之位后,再无人敢忤逆他,让他险些忘了上一次被人这样羞辱是什么时候。
罗常山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进了房屋,燃起了一盏破旧的油灯。一点微微的光亮,延伸到了“容归”充满泥垢的指尖,他动了动,站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这就受不了了?”
罗常山环手站着,高大的身影笼罩了大片的阴影,他五官并不俊朗,又常年在边疆苦地留守,平日就是一脸凶相,一点也不亲和,手底下的将士也鲜少有不怕他的,连他的儿子也不例外。
“容归”握紧了双拳,头也不回道,“我会寻好法子。”
“知道你为什么会输么?”罗常山突兀道。
“……技不如人,无话可说。”“容归”说出这番话,脸上显出嘲弄之色。
罗常山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地叹了口气,“天色晚了,拿盏灯走。”
容归已经忘了自己为何接过那盏灯,只记得那夜风很大,指甲盖大小的火苗一路颠簸,几次险些被扑灭,又颤颤巍巍地扶着灯芯站起。他思虑再三,掐灭了此事遗留的祸患,无往不利的自负好似缺了一角,便自觉丢人地掩藏了起来。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如同夜里的火苗,几次陷入冰点,又始终不温不火地留着。那几年里,容归每每与罗常山碰面,必定饱受摧残,这人向来喜欢将他批得一无是处,拉着他磨炼剑术,一但二人政见不和,势必要被打压得狼狈不堪。这样一来,容归便彻底没了脾气,剑术也在一次次操练下大有精进。罗常山嘴上不饶人,却一次次替他指出不足,说是授业恩师也不为过。
但二人终归是立场不同。
身为圣启的二皇子,容归却一味壮大藩邦,这是罗常山不愿意看见的。明明有夺嫡的实力,非要动这种歪心思,霸着野地为王,这不是数典忘祖是什么?
难不成有一日藩邦渐强,容归这个皇子还要攻打圣启不成?
二人为此多番争执。
但修炼出厚实狐狸皮的容归,显然已经让罗常山束手无策了。
少时家里议亲,给他配了一位书香门第的闺秀。迫于父母之命,他只得应下。读过书的女人自有一身傲骨,说起话来总教人听不懂,遇事总爱扯一番道理,罗常山一介粗人,每每只能稀里糊涂地应声,权当没听过。
久而久之,那女子便冷淡了下来。她像是知道了罗常山的态度,只是整日坐在书房,捧着只有她一人看得懂的书,再不去迎合自己的夫君。
这情形直到二人有了孩子才有了转变。罗常山眼巴巴地望着女子日渐隆起的小腹,笨拙地嘘寒问暖,体贴照顾。那女子脸上,也带上了柔和的笑意。十月怀胎,瓜熟蒂落,他的长子落地,他却因为一张调令,去边关守了五年未归。
年轻的将军文才不好,笨拙地寄了几封家书回去,一封封均是石沉大海,未有回音。他那时总以为是信未送到,几度埋怨边疆路远,不能得知家中境况。
他那时心里总是记挂他们的。
收到回京消息后,他连夜策马赶路,几日奔波,待面见了圣上,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府里。
五岁的孩子,该有多高了?会不会喊人?见到了他,会不会吓得不敢动?
想到这,罗常山摸了摸脸上的胡茬,傻傻的笑了。
但他没想到,那孩子竟是这样的。模样像极了他母亲,不苟言笑,给他端端正正地行了礼,“父亲大人。”他的母亲站在一旁,样子没怎么变,神色很是平静,没有丝毫的惊讶。
一家团圆,却落得如此陌生。罗常山说不出一个字,无言地用完一顿饭,最后才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回父亲,姓罗名鸿。”孩子放下碗筷,眼中只有恭敬。
“……你母亲取的?”
“是。”
那在心里埋了五年的思念,好似就这样散得干净。这孩子被养成了和他母亲一样的人,与他这个父亲却没有丝毫联系。他一瞬间明白,那些信笺并不是丢了,只是无人在意他写了什么,关心什么。他头一次这样清楚地体会到了那女子心中的怨恨,乃至不愿这个孩子沾染上一点自己的模样。
她这样清高的官宦之女,原本就看不上木讷寡言的自己。她是巴不得自己守在边疆,至死都不要回来。
罗常山从来没怕过什么人,但只要想起那女子的神情,心里就一阵后怕。世上最致命的刀,往往杀人不见血,他这辈子唯一的错事,就是娶了不该娶的人,耽误了一位女子的一生。
容归的手段,总让他想起自己京中那位妻子。他有些后悔,不该将人教成这副模样,看着很是闹心。
还有他的长子,罗常山曾问过容归,“在朝为官的人里……有没有个叫罗鸿的?”
容归抿了口酒,“在礼部司职。”他早就学聪明了,话拣着简短的说,绝不多问一句。
罗常山闷了一口,讷讷道,“做的如何?”
“尚可,”容归看着他的动作,似笑非笑,“做事稳重,循规蹈矩,只是难免有些古板,不懂变通。”
这话往明了说,就是差强人意,升官无望。
“他母亲给他说亲了没?”
“嗯,尊夫人精挑细选,选了自家表哥的女儿,已经成亲了。”那么多达官显贵上门说亲,非选了位酸儒的女儿,落得不少人暗中讥笑。
容归料到二人感情不睦,却不曾想到了这种地步。单论傲骨,这路也确实走得偏狭了。
果然,罗常山一改盛气凌人,有些颓然,“来日寻个暴毙的由头,别碍着他们的眼啦!”他说完,往喉咙里灌了好一口苦酒。
“阿奕在军中如何了?”
“他是皇子,谁敢薄待他?我又托昔日部下好生关照,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他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前几日周边小国作乱,他竟轻易就带人平定了,上报军功时,只提了几个将领,丝毫不记自己作为……厉害着呢!”
“……我这四皇弟极富野心,却苦于出身微贱,又不得父皇宠爱,自然会抓住所有往上爬的机会。”容归眸中平静,吹落不慎落入杯中的花瓣,“只是这样的人处理起来很麻烦,疑心深重,只要被他抓住一丁点马脚,那就有可能满盘皆输。”
罗常山眼角叠起几层褶子,“你是怎么想的?”
“再过两年,待时机成熟了,我会回京。”
“藩邦捏在手里还不够,你还想插手圣启?”罗常山没好气道。
“那么大一盘棋,”容归抬眼,勾起浅浅的笑意,“没了我怎么行?”
“……容归,”罗常山直起身,半带严厉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你所求究竟为何?”
……
“你是皇子,生来身份尊贵,进一步是天子,如今这退一步,也是个闲散自在的王爷。你若为私恨进一步便罢了,可如今这副狠毒又大义的模样又在做给谁看?你若真有野心,何必将他人送上皇位,可你若没有,而今这些又作何解释?分明身无负累,却像事事都有苦衷,你在做什么,又为什么,自己又看得分明吗?”
“不知道,也看不清。”容归答道,“也许是为一个人,或是一群人……做了个冠冕堂皇的英雄。念头一起,便无法后悔,无法回头了。”
罗常山哑了半晌,只好道,“京都水深,看好我儿。”
“这是自然。”
那年轻人一身清灰色衣衫,墨发挽起,很有一派文人风骨,美玉一般的面容透露着谦逊,已然是个成年男子的模样了。水红的花瓣落在肩头,一俯身,又簌簌落下。
“在下自知不配称您一声老师,侥幸学了傍身之技,受用终身,若无意外……待我入京后,便不会再来叨扰。还望您,”容归轻声道,“珍重。”
罗常山看着他这番动作,又将话一字不漏地听完,最后灌了满满一壶的冷酒,泄了一口长气,“行了……走吧!”
容归起身,轻轻嗯了一声,当即转身,朝外迈了一步。
“世人千千万,不是所有路都得自己走,不是什么事都得自己做。珍重,二殿下。”
那是罗常山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这些年所有无言的照拂中,最坦诚的心意。
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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