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柊州之前,他还亲自去看过一眼,至多是闹着别扭不肯理会,人还是老老实实坐在马车里的,进柊州后,先是遇上刁民作乱,后又辗转到了煜王府,他也未多留意,仔细想想,这一路未免太安静了……
如今柊州乱民作祟,她身边又没什么人护着,万一出了什么事……
容奕又怒又怕,盯着小宫女的眼神也令人胆寒,“什么时候的事?”
小宫女不敢抬头,只能老实答道,“是在街上的时候,奴婢们听娘娘的吩咐去准备吃食,回来时便没听见马车里的动静,以为是娘娘瞌睡了,谁知,谁知……”那宫女正是翠漪,一双眼泛着红,声音既是哽咽,又是害怕,“到了王府,奴婢掀开帘子一看,娘娘已经不见了。里头还留了一张字条,说是,不让人找……奴婢们见了字条,都吓得厉害,这才敢来面见陛下。”
“字条呢?”
翠漪赶忙将字条递过去,容奕接过,将那几个字反反复复看了几遭,眼中墨色翻滚。半晌,他将字条攥在手心,咬牙切齿地吩咐道,“找,都给朕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皇后给朕找回来!”
之前烧死妖后的言论经久不息,万一有人认出她来,容奕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她哪儿来这么大的气敢在这种关头来和他闹?万一不小心中了毒,要他怎么做?
他被近日这些东西折磨得伤了神,苏辛没有半句安慰不说,却只给他添乱子。他心上起火,只觉得身上愈发虚软了,致使头晕目眩,险些错位了两步。
招福忙上前扶了一把,试探道,“陛下受了几日颠簸,奴才扶您去歇一阵吧。”
容奕摇了摇头,神色紧绷着,“置个理事的地方,朕要再做安排。”
招福劝过无用,只得作罢。陛下是九五之尊,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他这样的奴才,更不敢置喙半句。
吩咐军羽卫找人的差事后,容奕将江南驻地的官员通通召来,一一盘查询问。他久久不问江南事,这些官员除了脑袋上挂着名头,竟都是酒囊饭袋。
一问三不知不说,端的是软弱无能,连瞧见街上乱民都得避着走。未能第一时间上报实情,反而隐而不报,致使祸患愈来愈大,他们却还浸在自己的温柔乡里做美梦!
容奕气得喉咙发痒,将桌案上的信笺拍在了他们脸上。底下人人自危,肥大的身躯紧紧挨在一处,像极了待宰的猪狗。
他寒声道,“来人。”
外头来了一队军羽卫,站在了几人身后,听着接下来的吩咐。
“将这几人剥去官服,斩首示众!”
此话一出,那些人可不淡定了,齐声哭嚎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军羽卫拖死猪一样将人拖走,其中一人挣扎得十分厉害,涕泗横流地扒着门槛,“陛下明鉴呐!下官是依着丞相的意思压下来的!是丞相大人吩咐下官做的!陛下明鉴!”
此人是柊州知府,原以为外放得了份美差,皇上又不曾派人管束,胆子这才日渐大了起来。平日贪污税银,苟且度日,旁人虽分明,也只管揣着明白装糊涂。谁知前段日子一时间死了好几人,均是死状怪异,这才让他生了一丝警惕。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探查,便被京都里来的丞相大人拦下了。这人城府极深,手段也骇人得很,轻而易举地翻出了他这些年贪污的证据,并以此做要挟,要他全力压下此事,否则就提他上京都罢官问罪。
知府过了这么些年的安逸日子,自然是不经吓,也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认了命,就这样做了一桩糊涂事。可仔细想来,这起始缘由本不在他,他万不该遭这杀身之祸呀!
他是越想越觉得冤枉,生出一股子蛮劲挣脱了身强力壮的军羽卫,爬到容奕面前哭诉不止。若是个柔弱无骨的女人,这样倒还能博几分同情,可他这模样属实是让人恶感顿生。
容奕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你为官数载,犯的律例早就够杀头之罪了,如今竟还敢狡辩,来人,将他压去刑房,处极刑。”
这次知府无论再说什么,也没能摆脱被拖去刑房的命运。耳畔静了下来,容奕提起笔,却迟迟不肯落下,“朕……能信赵莒枢吗?”
招福小心翼翼的替他研磨,一句不敢多言。容奕也不需要他答话,只沉寂了片刻,又埋头处理起了繁琐的事务。
……
一位模样年轻的男子站在粮铺前,正与那掌柜争辩,手里提着的两贯铜钱发出清脆的声响,掌柜却看也不看,只撵着他走。
“店里早没粮了!走,赶紧走!”
“我分明瞧见有的,你凭什么不卖!”那年轻人义愤填膺,死活不肯退步。
“那是你看错了,说什么胡话!”那掌柜不耐烦地搪塞,罢了要去关门。那年轻人见了,忙哀求道,“我家已经断粮了,实在是没办法,老板你行行好罢。”
老板闻言,只能叹了口气,“小兄弟,不是我不卖,只是若卖给了你,谁都知道我家有粮,我又该如何?我瞧你也是个孝顺明事理的,我家里还有个得了怪病的儿子,并不比你好过啊……”
说完,他不再看那年轻人,锁了店门。那男子将铜钱塞回衣裳里,认命般起身回去。他是个幸运的,一家人全都安然无恙,没病没灾,只是一年前刚迁来柊州,还没真正安稳下来就遇上祸事,柊州城繁华,遇事也荒凉得极快,农业荒废,商业荒废,几乎陷入绝境。
他一家五口人,没染上怪病暴毙,也快被这山穷水尽的境况逼死了。
男子想着,眼里不知何时含起热泪,当即默不作声得擦了擦,徒留一双发红的眼睛。只在这时,面前递上一块雪白的巾帕,有人和声细语道,“你没事吧?”
男子有些羞赫,摇摇头,“无事,沙子迷了眼睛罢了。”
他抬头,看见了一张雪白的面孔,是被人娇养出来的颜色。身上着一袭嫩绿衣裙,显得她愈发青葱活力。
这定然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千金小姐!
男子有些无措,“你,你一个人这样跑出来,家里人不担心吗?”
女子撇撇嘴,很是俏皮地眨眨眼,“别说出去哦。”
“这里很乱,你还是快回去吧。”男子没接那张帕子,反倒说道,“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女子噗呲笑了,“你拿我当孩子吗?我年纪可能比你都大。”
“这不论年纪!”男子显然有些生气,“先前就有貌美女子被贼人掳走,至今生死不知,凡是家中有女眷的,都该好生护在家里,你怎么这样不懂事!”
“……啊,”女子张了张嘴,讪讪道,“是我不对。”
她态度极其诚恳,男子反倒没什么话好说了,只得道,“那你回不回去?”
“你不知道,”女子泫然欲泣,“我夫君正要休弃我,我是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你成亲了?”男子讶异道。
“是啊,”女子幽幽道,“可惜是个负心汉,所托非人。”
男子这下犯了难,“除了你夫君,你在柊州没有别的亲人了?”
“曾有一位哥哥的,已经没了。”女子有些伤感。
这样一位夫家厌弃,举目无亲的女子,在这混乱的柊州城要如何活下去?可他自己家也有难言之隐,怕是不能顾及她了。男子这样想着,心中便升起一股惭愧,将一贯铜钱取了出来,递到了女子手里,“你也难过,这些钱先留着,总有用着的时候。”
女子却将钱推回去,义正言辞道,“我怎么能收你的钱,我自己有银钱的,快收回去。”
她不收钱,转身就要走,男子一咬牙,便喊了句,“姑娘!你一人太危险了,去我家暂时避避吧……至少过了这段时日。”
女子讶然,犹豫道,“是不是不太方便。”
“不会的,我家中最是仁爱和善,知道你的处境,必定不会反对。”男子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只是家中米粮不多,可能填不饱姑娘的肚子。”
“缺米粮么?”女子思索一阵,道,“我倒是知道什么地方有。”
……
北街正中唯一还开张的铺子,叫作安康堂,是一家经营不久的药铺。其他药铺要么被打劫一空,要么为求自保,早早歇业,唯独安康堂这一家,从毒发初始就尽心安置病人,将情况上报至官府,虽说不能解毒,但也算尽力而为。
药堂里躺着不少呻吟的病人,身下都铺着被褥,免受寒凉侵袭,周围还忙活着两位年岁较大的女子,一位白发苍苍,却精神抖擞,一位脸上有些细纹,却尚能看出要年轻许多,这二人忙着给病人擦身喂药,一句闲话也不曾说过。
不久,内里又走出一位白须覆面的老者,背微微显得有些佝偻,就近走至一位病人身旁,蹲下身道,“今日感觉如何?”
那病人又连连诶呦几声,“……身上没力气,总觉得在做梦似的,李大夫,我是不是要死啦?”
李大夫给他号脉,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照常安慰了句,“别多想,安心养着。”
连连给几十号病人切完脉,他直起身锤了锤腰,嘟囔道,“老啦老啦……”他扫视了一圈,又向柜台上的男人道,“楼儿呢?他又出去做什么了?”
“家里的粮食快吃完了,他说要去街上看看,谁知去了许久也没回来。”男人叹了一声,“咱们的药草也没剩多少了,也不知还好拖到什么时候去。”
“胡闹!柊州哪儿还有卖粮食的地方,赶紧去找他回来,外头太乱了。”李大夫话音刚落,就听见自家孙子透露着欢欣的叫喊,“祖父!父亲!我回来了!”
李大夫回头一看,门口果然是自己的孙子,但他身旁,还站着个娇俏的年轻女子,老人家眯了眯眼,道,“长楼啊,这位是……”
“这是我路上结识的姑娘,她眼下无家可归,孙儿总不好将人独自撇在路上。”李长楼解释了一番,又侧头看了看一旁的苏辛,“羽儿姑娘心思单纯,懂事安静,一定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李大夫和蔼地笑了两声,“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既然来了,把此处当做自己家就是。姑娘叫什么?羽儿?”
苏辛乖巧道,“我叫苏羽儿。”
李大夫点点头,朝身后道,“长楼他娘,去给羽儿姑娘收拾间屋子出来。”
苏辛受宠若惊,忙摆手道,“不用的,我打个地铺就行了!”
李大夫未说话,李长楼先不赞同道,“那怎么行,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他一说话,李大夫的注意力便挪到了他身上,这才看见他身后的两袋东西,“长楼说的对,好了,先带着姑娘去后院坐着,东西别忘了。”
李长楼点点头,分了两趟才将东西挪到后院去,苏辛跟着他,得意道,“我厉害吧?”
“一路上都吓死我了!”李长楼擦擦汗,这才长吁一口气,低声道,“你不知道,现在人多眼杂,粮食比金子还贵,还好没人注意我们,不然就遭了!”
苏辛点点头,转换了一脸忧色,“柊州真的好乱,真的每天都会死人吗?”
“我也不知道,”李长楼抿着唇,“爷爷说这是毒,可到底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让这么多人中毒?这城中,要么是等死的,要么是做乱的,也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我听说……”苏辛偷偷看了他一眼,“皇上来了,他应该会有办法吧。”
听此,李长楼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极其平淡地嗯了声,“大半江南沦陷才等来的人,想来是有通天彻地之能了。”他话尾语调上扬,透露着讽刺意味,苏辛觉得心中发堵,想替容奕辩解什么,又想到自己如今正和他闹着别扭,索性作罢。
“我祖父早在两月前便去官府禀告过,谁知非但没人理会,还不许旁人提起,这究竟是哪门子的官!”李长楼越说越气,往桌子上锤了一记,这声响吓得苏辛一抖,小心翼翼道,“李爷爷当时就报过官了?”
李长楼点点头,“嗯,我祖父早先发现这毒性剧烈,才想先做防范,谁知……后来他遍寻药草,想制出解药,可不知这是什么毒,又如何能研制解药?祖父人单力薄,年岁又大了,出一趟远门都累歇了两日,更没法做些什么。时至今日,那些身居高位的才真的慌了,可又有什么用,非得等到局势无法挽回的时候才出手,不就是不把寻常百姓当回事吗?”眼见他又要生起气来,苏辛忙道,“消消气,消消气……”
李长楼叹了口气,“我明知与你说这些没什么用,可还是忍不住。”他眼中蒙上一层哀伤,“我在安康堂里见了许多被这毒害死的人,旁的药铺不肯收,只能辗转送到我们这儿来,瘦的皮包骨头,浑身红斑溃烂,是人是物都辨不清楚……你不行医,没见过他们有多想活着,是人都会怕死,可凭什么他们就要死得这样冤枉!”年轻人的眼又红了,他发狠地擦了擦,余光瞥见了那熟悉的巾帕,“你若难过,痛快地哭一场好了,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那帕子终究被人接了过去,苏辛坐在一旁,静了很久。
……
七月楼台上琵琶声不止,台子下首搬了张扶椅,扶椅上躺了个红衣的美娇娥,美娇娥闭目摇扇,一举一动画一般好看。
“圣启帝来柊州了。”有人压着嗓子,在柳明桑耳畔留下这么一句,又匆匆走过。
柳明桑佯装漫不经心地瞥了眼楼上厢房,轻声道,“唱戏的角儿都来了,接下去可都是重头戏了。”
她招招手,引来一位在旁的侍女,啜饮一口茶水,“给那位小皇帝找些乐子,记着,别惊着楼上那位。”
那侍女俯身道,“那位尚在昏睡,近几日用量又大了些……”
柳明桑闭着眼,“我哪儿能管得了他,他若能这样一直安分,倒比预想的好些。你去吧,叫人做仔细点。”
“是。”
“算算时日,那位也该醒了。”柳明桑嘟囔了一句,旋即睁了一双复杂的眼。
……
鹤涧
久居睡梦之中的容归乍醒,就觉得头脑昏沉,四肢无力,视线往外一扫,才发觉自己被人关了起来。
他之前分明……
容归的脸青青白白,只能狠狠咬出了几个字。
他竟又一次被这人利用,输得一败涂地。
门口有人开了锁进来,容归想也不想,低吼了句,“滚出去!”说完,又伸手摸了只茶盏丢过去。这茶盏在来人脚边碎裂,溅湿了靴子,那人却不为所动。
“王爷昏睡整半月,阁主特意吩咐过,待您醒了……”
“滚,出,去。”容归极力忍耐住自己上前杀了他的欲望,逐字道。
那人听后,放下手中的东西,“属下霜岚,王爷有什么吩咐尽可叫我。”
他带上门出去,容归撑起身子走过去,看了看地上的东西,心中再度升起难言的怒意,“叫姬怀临来见我!”
门外沉寂了一阵,答道,“阁主尚在柊州。”
“你们将我带到了哪里?”容归冷声道。
“阁主吩咐过,此事暂时不能告知您。”
“他难道想关我一辈子么?”容归咬牙道,“把我关在这种地方,是怕见了羞愧难当吗!”
“……阁主有他的谋划,也不会一直关着您,至多半月,我会放您出来。”
“谋划,”容归声音极轻,又有讽意,“谋划江南千千万的人命,此等智谋,又有谁能比得上?”
霜岚噤言半晌,才闷声道,“属下倒不知,传言风光霁月的煜王,也会有这样刻薄的一面。”
容归深吸了口气,想去痛骂这些人的无耻,末了还是忍住了。
他是实在不明白,姬怀临怎么养出了一群和他一样寡廉鲜耻的人。倒打一耙的本事学的惟妙惟肖,让人连回辩都觉得自降身份。
实在不愿多言,他索性冷眼道,“你的话太多,去换个人来。”
他坐回床前,只觉得一阵一阵地晕眩,就算是修习了内力,也熬不住半月的昏迷。那端来的清粥小菜尚还冒着热气,容归只稍稍犹豫了一阵,就捏起了勺柄。
[三七,支线任务进度是否受到影响?]
[叮——经检测,任务进度有下滑趋势,请宿主及时采取行动,挽回任务进度。]
[使用定位功能。]
[因主系统处于修护状态,定位功能暂处于冻结状态,请宿主耐心等待。]
容归捏住勺柄的手暗暗施力。
[怎么回事?]
[为清理前任系统负责人失职遗留问题,现负责人特此展开维修工作,请宿主谅解。]
[几日才能恢复?]
[约十五个工作日。]
又是半月。那勺子不堪重负,最终还是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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